第4章 山靜日長(1 / 3)

“安化跳梁即日平,中原群盜敢縱橫,洪都定亂誰堪使,除是君王自將兵。”——絕句十三首之三(注一)

在正德皇帝、太監和邊將一意南征的擾攘聲中,退隱洞庭東山達十年之久的太傅王鏊,也憂心忡忡地賦絕句加以諷諫;對朱厚照而言,自然,又是馬耳東風。

十四年八月十七日,王鍪七十壽誕,就在這南征的風風雨雨中度過。其時,王鏊許多得意的門生如蔡羽、文徵明等均在金陵應試未返。長子延詰、女婿子容遠在北京。次子南京中軍都督府經曆延素,職責所在,自難返鄉為老父祝嘏,場麵不免稍為清冷。

門生唐伯虎,為曾受聘寧府事,雖在道路傳說紛紜,妒才樂禍之人更處處造謠中傷的情況之下,仍以其灑脫綿密的筆致,精心繪製《長鬆泉石圖》獻壽,倩太倉張雲槎,補繪王鏊小像於泉石之間。唐伯虎複有七律一首,和《長鬆泉石圖》一樣備受賀客稱道。

“舒卷絲綸奉禁闈,夢思桑梓賦遄歸;古聞南極稱天老,今見東方有袞衣。蓮社杯酒陶靖節,獺囊詩句謝元暉;無疆陵上諸生祝,萬丈岡陵不算巍。”(注二)

人言宰相能燮理陰陽,多年來,王鏊雖然深隱林泉,但子、婿、門生多人在朝為官,對朝政民生,一舉一動無不關懷。青年君主的巡遊無度、各處盜賊蜂起,藩邸的逆謀,乃至陰陽失調,莫不為之動容,形諸筆墨之間。

壽筵中,賓主談起今年開歲那場大雪。

正當爆竹聲喧,家家賀歲的時候,天氣忽然乍陰乍晴,晴而複陰,接著狂風大作,雪片翻飛。連綻放的梅花,也顯出一種受不住風雪摧殘的神態。正德皇帝腰弓跨馬深入邊塞的消息,則不時從家人或親友書信中傳來,“土木堡之變”的陰影,一直縈繞在人們的心頭,愈發使人感到那狂風驟雪定是歲凶年荒的警兆。

王鏊在風雪撼動的堂屋裏,寫出胸中不吉的預感:

“……漁蓑未愛江頭好,龍馭惟憂塞上深;我是袁安方閉戶,地爐火暖獨愁吟(是歲年儉民饑)。”——《己卯開歲連雪有作》(注三)

到了七月,正是江西戰況撲朔迷離之時,江南忽然刮起颶風,濁浪滔天,頗有駕海驅山的凶惡之勢。沿江濱海的地方,竟有一半人家漂流而去,葬身蛟鱷之腹。意想不到的是,雖然僥天之幸,宸濠之亂迅速敉平,生民的苦難,凶年的饑饉,眼看可以稍微降低一點,卻由於邊將的慫恿,天子的好遊,而益形加劇;又使王鏊的心緒,感到無比的憂慮和痛苦。到八月中秋之後的七十初度,雖是賀客盈門,獻詩祝壽,卻無法驅散王鏊心中的惆悵。回憶正德四年六十歲生日,剛從北京致仕東歸,那時劉瑾肆虐已至頂峰,朝中忠義之士,不是被殺戮,便是遭致放逐和囚禁的命運。離京時,看到同僚們痛苦絕望的神色,路途上荒涼殘破的景象,至今猶在王鏊心田。

“今日是生時,滿座親知,都來上壽把金卮。百歲人生今過半,好共開眉!玉帶掛花枝,醉墨淋漓,世間名利不關伊;況是功成名遂了,不樂何為?”——《浪淘沙》(注四)

當時醉中填詞四闋,王鏊用以寬慰自己,也寬慰親友和家人。然而,真的“好共開眉”?十年於茲,王鏊心中,依舊一片茫然。

王氏三公子——中書舍人國子上舍王延陵,堅邀唐伯虎為乃翁作七十壽序。序文一道,伯虎生平著筆不多;但青年時代的《送文溫州序》,分析士林前輩與後進之間,一方麵教誨、引擢,一方麵是推戴輔翊;然後才能上下相成,使長者的學問道德得以彰顯於世,使後輩既能高山在瞻,有所標的,其才智更可借以發揮。態度之懇摯,剖析之透徹,不僅文林心中感到無比慰籍,衝淡了離鄉背井的惆悵,讀者也莫不讚歎。近年的《送陶大癡分教撫州序》,以反諷、幽默的手法,描寫飽學、貧困之士的時代遭遇,更是傳誦一時,令人嘖嘖稱奇。

唐伯虎在王鏊七十壽序中,稱道王鏊:

“……祁寒盛暑,手不釋卷,天下服其勤;貴璫用事,計陷宰相,公力拒之,天下尚其義;遂引疾以歸,天下推其勇;歸臥包山之麓,太湖之上,耳目所接者,鬆風雪浪,於世事無一預也,天下稱其高。凡是數者,皆天下之所不可得,或有其一,猶自以為逾於天下;況備有之哉?……”——《柱國少傅守溪先生七十壽序》(注五)

短短數百字,非但寫出王鏊的性格、功名,節操和風骨,更描繪出歸隱後的林園風貌,直與《長鬆泉石圖》相互呼應。

序文之首,伯虎認為冥冥之中必有司福之神,福之多寡厚薄,端視各人德業而定;能造福天下人的,其所享福份,也必逾於天下之人。結論是:

“……蓋公平日以言行之善,處宰相之位,施諸普天下,蒙其福者,自人及物,不可計算;故其享福也,備有眾美,而逾諸人耳……”

這篇序文,對王氏而言,既為“知言”也可謂之“善頌”,在兵荒馬亂的年歲,在略覺清冷的壽辰中,未嚐不是一件值得珍惜的獻禮。

在無錫諸華中,收藏書畫最豐,鑒賞力最高的,無過於五年前逝世的華珵華尚古先生。其博雅好古,僅次於相城沈周。石田老人生前,尚古不時蕩舟前往有竹莊,二人互出所藏,相與評騭,累旬不返。正德初葉,華尚古七旬左右,文徵明曾為其作小傳(注六),對他的廉潔自持、淡泊名利、樂善好施,以及對古書字畫的寶愛,頗加揄揚。

華夏華中甫,也當算此中翹楚,這年五月,文徵明往客無錫,曾跋其珍藏《淳化閣祖石法帖》六卷。

年逾而立的補庵華雲(從龍),可謂後起之秀,不僅藏品豐富,對吳下的文、唐、仇諸家,更是備極禮敬。

正德五、七年間,唐伯虎曾作客於華雲的劍光閣中,少則數旬,多者數月。吟詠品茗之餘,為作《白居易詩意冊》達四十幅之多。十四年秋節過後,傳言江彬、張忠等正欲前往江南搜捕宸濠餘黨的風聲鶴唳中,唐伯虎又複進入太湖北岸的桃花源,避開擾攘的塵囂。劍光閣的書案上,擺設著南宋羅大經所撰《鶴林玉露》一部。映入唐伯虎眼簾的,則是《山靜日長》篇。想是主人正為江南暑熱的餘威,以及局勢的紛擾,極思遁入古人所開辟出來的那片心靈世界。正德二三年間,一度以《山靜日長》為題作畫的唐伯虎,對華雲這位青年文學家、書畫鑒藏家的心弦,似乎很快地就產生了共鳴,於是一起策劃分段描摹《山靜日長》中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