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震澤煙樹(2 / 3)

從伯虎寫在畫上的《四十自壽》詩判斷,不惑之年的他,仍然是閑雲野鶴之身,了無牽累:

“魚羹稻衲好終身,彈指流年到四旬,善亦懶為何況惡,富非所望不憂貪。僧房一局金騰著,野店三杯石凍春,自恨不才還自慶,半生無事太平人。吳趨唐寅自述不惑之齒於桃花庵畫並書。”(注七)。

一位衣裳襤褸,口若懸河的術士求見伯虎,自稱善於燒銀。

聽他喋喋不休地講述燒銀的方法和妙用,伯虎心中不禁浮上一絲疑惑:

“先生既有此妙術,何不自為,而貺及鄙人耶?”

術士並未因伯虎這句反問而醒悟,愈發鼓其如簧之舌,表示人生於世,有的命中帶有仙福,有的僅具法術,不可相易:

“吾閱人多矣,而仙風道骨,無如君者。今君有此福,而吾有此術,合而為之,鮮不濟矣。”

眼見術士一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糾纏,伯虎眉頭一皺,忽然若有所悟地說:

“如此則易矣,吾有主房在北城,頗僻靜;吾但出仙福,君為修煉,煉成各分之,無不可者。”

術士依然沒有體會出伯虎此話的弦外之音,不但厚顏趨謁,更出紙扇求題。隻見伯虎大筆一揮:

“破布衫中破布裙,逢人便說會燒銀;君何不自燒些用?擔水河頭賣與人。”(注八)

直到這時,術士方知受到調侃,羞慚而去。

伯虎自號“六如”,學術範圍涉獵極廣,風水、遁甲、占卜,幾乎無所不包。他也一再求夢於九鯉仙祠;但對於禪坐燒煉之事,卻雅非所好。

“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來就寫青山賣,不使人間造業錢。”(注九)

唐伯虎揭示在隨街小樓上的七言絕句,幾乎是盡人皆知的佳話。

但,不知起於何時,他以“不煉金丹不坐禪”為首句的七絕,變成了風流蘊藉的七律,顯示桃花塢中的生活情調,已經有了根本的改變:

“不煉金丹不坐禪,饑來吃飯倦來眠。生涯畫筆兼詩筆,蹤跡花邊與柳邊。鏡裏形骸春共老,燈前夫婦月同圓。萬場快樂千場醉,世上閑人地上仙。”感懷(注十)

伯虎生平的詩詞歌賦中,常可看到讚美迷人少女的嬌媚,描繪歌樓舞榭和平康陌巷女子的妖嬈。

“相思兩地望迢迢,清淚臨風落布袍,楊柳曉煙情緒亂,梨花暮雨夢魂銷。……”(注十一)他深情款款地寄詩給妓女。

“……再托生來儂未老,好教相見夢姿容”(注十二)妓女徐素之死,他不但哭之以詩,更祈求她能再世為人,重續前緣。

然而,綜其一生,著墨於夫婦之愛、閨閣之情的,卻非常有限。

元配徐氏青春早逝,伯虎的一首《妒花歌》,生動地描寫出少婦的嬌憨神態:

“……佳人見語發嬌嗔,不信死花勝活人;將花揉碎擲郎前,請郎今夜伴花眠。”(注十三)那自然鮮活的筆致,使人不能不想到是他新婚未久的閨中記趣。但接踵而至的,是唐伯虎的《傷內》,那首令人讀來鼻酸的悼亡之作。

對於第二度婚姻的記載,出自伯虎手筆的,可能隻有《與文徵明書》中:“童仆據案,夫妻反目”,寥寥數字而已。

“歸無幾,緣故去其妻。”(注十四)

“坐事免,家以好酒益落,有妒婦,斥去之。”(同注十四)

出自後世文人和史家的記述,也同樣的簡短。

此後十餘年中,除了遨遊名山大川之外,就是寄跡野寺之中,前所引用的《春日寫懷》,最能形容北京歸來後的孤獨歲月:

“新春蹤跡轉飄蓬,多在鶯花野寺中;昨日醉連今日醉,試燈風接落燈風。苦拈險韻邀僧和,煖簇薰籠與妓烘……”(注十五)

塢裏桃花日益茂密時,繼室沈氏,成了桃花塢裏的靈魂人物。年逾不惑,飽經滄桑的江南才子,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他的生活理念。

“鏡裏形骸春共老,燈前夫婦月同圓。”對顛沛半世的唐伯虎而言,幾乎是想都沒有想過的生活情境。

桃花塢和東門的園圃,出產均十分有限,不煉金丹、不燒銀的“地上仙”、“生涯”就隻好依靠唐伯虎的“畫筆兼詩筆”了。

及至陰雨浹旬,連詩畫也沒人買,或空索詩畫一無饋贈的情形下,就發生了正德十三年四月中旬,伯虎在題《丹陽景圖》中所描繪的廚煙不繼的窘況。

推測伯虎的獨女這時已五六歲,正是滿園追逐嬉戲的年紀。無柴無米,使他深感愧對妻女。但,她們是他苦悶心靈的慰藉,因而即使深陷在窮困的泥淖,伯虎仍不忘在詩畫中,描寫雨後籬邊綻放著的紅槿花,以及隨著雲散天青,展露在妻女臉上的美麗笑靨。

第二年春天,桃花庵主人的《五十言懷》詩,和《西州話舊圖》中的庵景,似乎都蒙著一層濃濃的淒冷與蕭索。

圖中的唐伯虎,病容滿麵地接待著闊別近三十年的老友。狂歌醉舞的歲月,恍如白駒過隙,他借著這幅詩畫,所要告慰於好友,也告慰自己的,是他的所作所為,一直能夠俯仰無愧。

題句中的“不損胸前一片天”,是他恒久不變的做人原則。但接下去的“漫勞海內傳名字,誰信腰間沒酒錢”,卻也是桃花庵主人,難以去懷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