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震澤煙樹(1 / 3)

綜觀蘇州四周的美景,和唐伯虎生活、藝術最關密切的,無過於太湖和湖中洞庭西山的桃花塢。這一大一小的景觀,不僅為他終生所愛戀,並以一種無限柔情與神秘感,交織於他多彩多姿的藝術品中。

推測唐伯虎作於青年時代的《桃花塢》和《洞庭湖》(按指太湖),就可以看出他的血液和呼吸,早與它們合流,融為一體:

“花開爛漫滿村塢,風煙酷似桃源古,千林映日鶯亂啼,萬樹圍春燕雙舞。青山寥絕無煙埃,劉郎一去不複來,此中應有避秦者,何須遠去尋天台!”(注一)

事實上,這個位於西山縹緲峰側的桃花塢,千百年來,僅存一片廢墟和荊棘,卻在青年唐伯虎心中,經過醞釀而複活,也成為他生命中的永恒象征。

“具區浩蕩波無極,萬頃湖光淨凝碧;青山點點望中微,寒空倒浸連天白。鴟夷一去經千年,至今高韻人猶傳,吳越興亡付流水,空留月照洞庭船。”——《洞庭湖》(同注一)

透過他的詩筆和畫筆,太湖永遠是那樣壯闊、清澈,充滿了神秘和曆代興亡的歎息。

“湖上桃花塢,扁舟信往還……”從北京東歸未久的唐伯虎,已有意覓地隱居。桃花塢雖然隻是一片荒蕪的舊跡,千林映日,春鶯乳燕交相飛舞的景象,也唯有在想象之中出現。但他依然能在廢墟亂流間,依稀找出心靈所需求的那份幽隱和寧靜。他彩筆下的《花溪漁隱》(注二)已經勾畫出桃源入口的景觀,可惜此際的他既無買山錢,也無法棄生性懦弱的弟弟唐申於不顧。

已故好友徐禎卿,比他晚好幾年才渡湖前往西洞庭。當時的徐禎卿是從涵村陸姓友人家,策馬進入這片群山環繞的避秦穀地。映入徐氏眼中的情景,和伯虎所緣行的那條幽僻的小溪,可能大異其趣;但他卻也從那片荒蕪的泥土中,看出所蘊藏著的發展潛力:

“猶有佳名照荒寂,百年塵跡已都非……草木歲深應委腐,山原春好欠芳菲;誰能更買千株種,走馬來看十裏緋。”——《經桃花塢》(注三)

植樹千百株,在爛漫春光中,開滿一望無際的紅白桃花;這醉人的景象,先後出現在兩位好友的腦際,不能不說是英雄之見,不謀而合。

從詩中的“誰能更買千株種”來看,無論當時功名不偶,深失父歡的徐禎卿,乃至數年後,因貌寢而潦倒金台的他,都無法達成心中的美夢;否則,也就不必寄長詩,向籌金築園的唐伯虎“解嘲”了。

那時,甫遭父喪的文徵明,對縹緲峰、林屋洞、桃花塢……雖然心向往之,但尚無緣登臨斯土。他在和徐禎卿《經桃花塢》七律中寫道:

“夕陽下馬桃花塢,不見桃花塢亦蓁……圖經可按桑田異,詩客多情燕麥新,不用苦辛仍買種,梁園金穀總成塵。”(注四)

這首和韻的最後兩句,充分表現出文徵明性格中的淡泊;連隱居的園囿,都不必刻意經營。其停雲館的狹隘,館外積水處處,雜草叢生的景象,也就其來有自了。

對唐伯虎而言,閶門一隅的桃花塢,可能隻是湖上桃花塢的替代。但它,仍舊是他隱居、吟嘯、著書和行樂的地方,是他心靈的寄托與驕傲。在唐伯虎的詩歌和彩筆下麵,桃花塢有各種不同的情態: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裏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折桃花當酒錢。……”

他那作於桃花塢草創,甚至規劃時期的《桃花庵歌》,描繪的是他未來生活的遠景;但願年複一年,沉醉於桃花、美酒之間。

“記得五陵豪傑墓,無酒無花鋤作田!”歌的尾句,唐伯虎餘韻無窮地抒發出對世事和生命的感慨。

正德二年上巳,可能是桃花塢落成後的首次修禊。仕女雲集,管弦悠揚。在時新酒令和詩人的吟哦聲中,桃花庵主人感於時光的流逝,青春難再,乃舉杯奉客:

“……白日不停簷下轍,黃金難鑄鏡中身,莫辭到手金螺滿,一笑從來勝是嗔。”

次年春天,在柳絮飄風,乳燕呢喃中,和沈周、黃雲、祝枝山等三數高人雅集(注五),情調自然和前一年穀雨祓禊不同。爛漫花樹,遍開園中,竹木環繞著的草亭,愈發顯得幽深。竹叢、曲欄的掩映下,桃花庵的疏欞,給人的感覺,明潔而雅致。

其時沈周,年已八十二歲,數年間,雖然連遭喪子和喪母之痛,麵貌臒瘦,但神情依然健朗。他所倡和的倪雲林《江南春》詞,依然到處傳抄著。像《落花詩》一樣,追和的人愈來愈多。

船在水上緩緩地滑動,一雙雙野鳧,在柳絲下嬉戲,輕柔的管弦聲中,杯觥交錯,詩思源源而出。

至於他和祝枝山、文徵明等同輩好友,平日在桃花塢中飲,又是一番情境。從《桃花庵與希哲諸子同賦》詩中,可以略見端倪:

“傲吏難容俗客陪,對談惟鶴夢惟梅;羽衣性野契偏合,紙帳更寒曉未開。長唳九皋風淅淅,高眠一枕雪皚皚,滿腔情思無人定,付與詩篇細剪裁。”三首之二(注六)

傳說花落之時,殘紅遍地,感於人生和時事,幾位好友往往相擁痛哭。遣小童把落英撿拾於錦囊之中,珍重地埋葬在藥欄下麵。

沈周過世那年,經過四五年經營的桃花庵四周樹木,很有些蒼蒼莽莽的感覺了。畫中的唐伯虎幽齋獨坐,儼然若仙。假山石畔,曲屈多姿的古梅,與桃花庵主默然相對。庵側彎彎曲曲的溪流,兩岸修篁密布,把人導入幽深遼遠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