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逝,不舍晝夜,回憶半生的落魄,文徵明自覺所能把持得住的是無愧於獨。至於未來的轉變,似乎也隻有像李白一樣,聽天由命,順其自然:
“……百年已強半,大夢才信宿。老作負轅駒,無疑我何卜。圓景有盈虛,逝水無終複。天道良不私,吾人自傾覆。豈無徑路趨,思之亦雲熟。”——《十一月六日初度與客飲散獨坐誦太白紫極宮詩有感次韻》(注四)
近二十餘年來,每當歲暮,他習慣孤獨地整理一年間的詩作。隻要翻檢這些詩冊,就可以看出他的心路曆程、為人處世的原則,乃至功名路途上一次又一次的挫折。
倘如細加分析他積累下來的書畫題跋,也可以找出他書畫的主張和發展的軌跡,隻是“大器晚成”的他,並非像唐伯虎書畫那樣成熟、豐碩,一眼便能看得到演變的脈絡。
文徵明早年學書情形,盡見於《跋李少卿帖》(注五)中:
“破卻工夫,何至隨人腳踵;就令學成王羲之,隻是他人書耳!”
數十年後,文徵明依然記得,李應禎老師對他學書的當頭棒喝。他從中領悟到,學書既不能一味追求新巧,也不能規規於一絲不苟的臨摹,應多閱古帖,開闊眼界,融會貫通後,寓古法於帶有個性的創新之中。
“……按張融自謂:不恨己無二王法,但恨二王無己法;則古人固以規規為恥矣。”文徵明在跋中寫出對李應禎老師這番訓誨的心得。
其後論書者,也往往認為李氏的真行草隸,清潤端方,正像他那清正尚義的人品一般。
此外,李應禎一麵為文徵明示範以三個指尖搦管的懸腕方法,一麵為他講授書論。從運指凝思,吮毫嚅墨,到字的起落轉換,小大向背,長短疏密,高下疾徐,一一加以指授。
文徵明所服膺的另外一項書學觀點,則是書以人傳。他在歐陽修《付書局帖》後題:
“歐公嚐雲:學書勿浪書,事有可記者,他日便為故事。且謂:古之人皆能書,惟其人之賢者傳;使顏公書不佳,見之者必寶也。”(注六)
文徵明並以歐陽修那寥寥數語的《付書局帖》,其能流傳數百年而不朽,來印證歐氏的論點。書以人傳,也是文徵明堅信不移,努力以赴的標的。
近代書畫篆刻家吳昌碩,在題文徵明的十幀法書時,引用文氏的話說:
“衡山自雲:‘幼時書學山穀,嫌瘦硬。繼學吳興,病軟弱。五十後學右軍,筆之所至,波側隨之,而墨亦聚於鋒尖,毫不外溢。’……”(注十)
在跋《李少卿帖》末段,文徵明就自謂,應禎師傾囊相授的書法理論和技法,雖然可以領會,但多少年來,仍舊無法心手相應。到了百歲強半之年,對前此所下的書法功夫,深入檢討的結果,乃決心以王羲之雄逸的筆勢,遒媚的字體,來挽救瘦硬、軟弱的弊病。
文徵明的繪畫,雖啟蒙於沈周,但他涉獵的範圍,和沈周一樣的廣闊。趙伯駒、郭熙、李唐、趙孟頫乃至元末吳鎮、倪雲林、黃公望諸家,都是他學習的對象。像學書的過程一樣,文徵明並不規規於古跡的摹寫,遇有古人名跡,他往往細心觀賞,深入地領會其筆法、意境,然後再師心自詣地形之於筆墨之下。
也許由於個性的關係,回首知命之年以前的筆墨,總覺得偏鋒較多,細謹有餘,奔放不足。
“千村綠樹一谿分,百疊晴巒鎖白雲,貌得江南煙雨意,錯教人喚米敷文。”——《題春山煙樹圖》(注八)
無論文徵明三十九歲那年為黃雲所畫的《米法雲山圖》(注九),或推測畫於五十歲的《春山煙樹圖》,不僅氣暈生色,筆致靈活,書法也異常圓熟。大抵受米氏父子曠逸的筆致,淋漓墨韻感染所致,因此,不知不覺間,也打破了早年性格上的那種細謹,成為人們所特加寶愛的“細沈粗文”畫風。
三五棟水榭,疏疏落落的寒林,把幾間村屋襯托得格外的冷寂。崎嶇的山路,把觀者的視線,引向樹木掩映的山後古寺。愈到畫幅的上方,山勢愈發奇峭,古木縱橫,積雪皚皚的重重遠峰,使人不由得想到範寬筆下的“雪山蕭寺”;文徵明這幅畫於四十八歲的《溪山深雪圖》(注十),是贈好友蔡羽的用意之作。是否為蔡氏隱居洞庭飄緲峰西山的寫照,不得而知。
在此之前,他山水布局,往往一排遠山,與近樹遙相呼應,顯得單純而樸素。此後布局,則日益繁複,因此有人認為《溪山深雪圖》,在文徵明山水畫的發展曆程中,頗有裏程碑的性質。
從上述種種發展跡象看來,對文徵明而言,無論書畫,五十歲都是一個反省、檢討和蛻變的時期;由此漸進於成熟醇和的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