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月雨晴(1 / 3)

正德十五年六月,江南正是燠熱難當的季節。

其時,王陽明的《重上江西捷音疏》,還沒有呈奏上來。在各道言官紛紛論奏國是的情況下,江彬、許泰、張忠之輩,雖然以其橫暴之勢,使百官貴胄不得不側足而事,但禦駕親征之事,依然讓人有師出無名之感;可能連年已而立的朱厚照,也不知將如何落幕。

江彬除了到處物色寡婦、處女、秦淮佳麗供君臣歡娛之外,又特別著人到善於養鷹的蘇州,選取四名好手,供奉禦前。雉、鵲之類翔空而過,隻若正德皇帝略加示意,立刻有人手起鷹飛,摩空一擊,那些禽類無不彩羽紛飄,墮於禦前,皇帝心中喜悅,真是難以形容。

在溽暑,以及為親征尋求下台階的苦悶中,南京城南的牛首山(又稱牛頭山),自是遊畋避暑的勝地。南宋名將嶽飛,曾設奇兵大破金兀朮於此山,對生性好武的正德皇帝而言,尤其值得向往與流連。

牛首山的夜晚,各路軍兵夜驚,傳言江彬為逆,似乎並非無風起浪;就在同月稍早時,江彬曾派遣軍官,索取南京各城門鎖鑰,南京兵部尚書喬宇,以祖宗法製為由,加以嚴辭拒絕。江彬其他一些矯旨行事的地方,喬宇也以必須麵奏皇帝才能奉行,予以破解,使其陰謀無法得逞。

牛首山夜驚之事,雖然過一陣就平靜下來,但是留在人們心中的猜疑,卻並未因而平息:

美酒、佳麗、財寶、犬馬、漁獵、軍旅、阿諛……江彬可能詳細分析過正德皇帝的性格和嗜好。隻要能處處投其所好,就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所能擁有的榮華、富貴和權勢,比起一國之尊,並無遜色;又可以免蹈宸濠的覆轍,何樂而不為?

也有人認為,江彬所以遲遲沒有舉事的原因,一半是王陽明巡撫在江西,閱水軍於九江、教戰法於贛州、命參隨前往萬安選錄多膂力勇武之士……牽製震懾所至。當王陽明弟子及參隨人員,發覺江彬遣人到贛州觀看動靜,紛紛勸陽明早回南昌,以免啟江佞之疑,得不測之禍;王陽明處之淡然地說:

“吾在此與童子歌詩習禮,有何可疑?吾昔在省城,處權豎,禍在目前,吾亦帖然;縱有大變,亦避不得。吾所以不輕動者,亦有深慮焉耳。”(注一)

並作《啾啾吟》,以解眾人之憂:

“東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西家小兒不識虎,持竿驅虎如驅牛。”(同前注)

時序進入仲秋,警報傳來,屢寇北邊的韃靼小王子,進犯大同、宣府。

所俘獲的寧王及其子女等一幹要犯,均拘囚在揚子江邊的船艦之上;民間謠言四起,寧王殘眾據傳也不時窺視,萬一縱火脫逃,後果不堪設想,使正德皇帝也不能不有所疑慮。

到了閏八月的時候,王陽明既已受命重上捷書,又在大學士梁儲、蔣冕一再勸諫之下,朱厚照遂決定受俘班師。受俘的方式,也為曠古所罕見:

南京城外數十裏遠的一片廣場上,正德皇帝和他的近侍們整肅軍容,大纛高樹。各路軍馬,頂盔亮甲,弓刀在握地環繞在廣場四周。麵容憔悴的宸濠和其主要黨羽,被釋去桎梏。三軍伐鼓鳴金,踴躍呐喊。宸濠等則重被戴上鎖械,軍兵齊奏凱歌,皇帝受俘,大典於是完成。

冬天十月,車駕還至離北京不遠的通州。九月間積水池捕魚覆舟的悲劇,使正德皇帝滿麵病容,疲憊異常。連江彬邀請北幸、防邊,兼到“家裏”休養,均為所拒。宸濠之獄,也決定在此了結;並未按例祭告天地宗廟,再劾天下諸王共議其罪。他先賜宸濠自盡,繼而焚毀其屍。還京之時,輦道兩側,縛著諸逆家屬數千人之多,可憐吏部尚書陸完,因交通宸濠有據,竟與佞幸錢寧同樣裸體反縛著,以白幟標示其姓名於後。

正德皇帝立馬正陽門下,看著俘虜、罪臣和掛在高杆上麵的敵首……許久之後,才策馬進入紫禁城中,頹然臥於豹房之內。

就在聖駕回鑾之前,江南人民備受官軍、太監、邊將及各種天災蹂躪,韃靼小王子入侵、江彬造反、宸濠殘黨劫囚等傳言紛紛之際,憂國憂民的文徵明,曾譜下兩首意味蒼涼的七律:

“江城縹緲度飛鴻,露下高天月正中,宮調誰家歌白苧,商飆昨日到青桐。雲迷八駿應回轡,涼入三邊合奏功,桂楫蘭橈期不至,芙蓉開滿五湖東。”——《秋懷二首》之二(注二)

那年十一月初六,文徵明四十九歲生日。

筵後,幾位知友陸續散去,陣陣西風,把簷下竹叢吹得蕭蕭瑟瑟。疏落的燈影,淒冷的月色,隱約的更聲,使他愈發感到孤獨。信手翻開《太白集》,目光落在《潯陽紫極宮感秋作》上麵。無巧無不巧的,那首豁達而又充滿了感喟的五古,正是詩仙李白知命的前一年所作:

“……白雲南山來,就我簷下宿。懶從唐生決,羞訪季主卜。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複。野情轉蕭散,世道有翻覆。陶令歸去來,田家酒應熟。”(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