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庭梧與鬆柏(2 / 3)

“嘉靖壬午修禊日書於停雲館之南榮。”(注七)

這幅文唐詩畫合璧的《琵琶行》,也成為兩人才華、友誼長相結合的象征。坐落在蘇州西南十二裏的治平寺,地處上方山下;上方山又名“楞伽山”,所以這座梁天監二年由僧人法鏡所建的古寺,原本叫做“楞伽寺”,宋英宗治平元年,始改名為“治平寺”。治平寺前麵,就是廣闊的石湖了。

前一年秋天,僧人智曉想建石湖草堂,點綴風景,又可為文人雅集和遊客休息之處。適巧蔡羽、湯珍、王寵及文氏父子都在寺中,讚助、經畫,很快就做好了一切準備。正式興工動土,則是嘉靖元年四月的事。在王寵的主持策動下,工程進行得異常順利,隻花九十天左右,不到六月底,就告落成。由文徵明題額,蔡羽則義不容辭地秉筆作記(注八)。

望著雅致淨潔的堂廡,堂外修竹和船帆往來的平闊湖麵,年近而立的王寵,感覺托身有地,簡直可以終老此山:

“蘿帶還初服,山樽落草堂,獻書長不達,招隱得相將。勒字芙蓉壁,經紫翠房,百年何自苦,裘劍欲摧藏。”——《新築石湖草堂二首》之二(注九)

八月,當文、蔡、湯、王一幹人前往南京應試,治平寺中的石湖車堂,頓時冷落下來,倒是一向埋首筆墨的唐伯虎和陳淳相攜前往,寺僧釋方正感覺泉石草堂之外,似乎少了一個竹亭。

伯虎於草堂四周繞了一轉,略加思索之後,“治平禪寺化造竹亭疏”草,一揮而就:

“……是以香喦和尚擊節而悟空,清平和尚指竿而說法。意歆前輩,僉發衷情,謀建草亭,翼輔蘭若。波清池水,足詠檀欒,土地伽藍,冥空鑒證。撰茲尺牘,用告大方……”(注十)化造竹亭疏由陳淳書寫,時為嘉靖元年八月十六日。並由釋方正立石,告請善男信女,各方文人雅士,共襄盛舉。

後為紀念幾位才子高士,經常詩酒流連於寺,兼有造堂,化亭之功,特建五賢祠,祀唐寅、文徵明、王守、王寵、湯珍五位師生好友的神位。

治平寺營堂造亭,不妨看作又一件“唐文合璧”;對文徵明而言,在四十餘年的漫長歲月中,好友間的每一點滴,都會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姑蘇城外古禪房,擬鑄銅鍾告四萬,試看脫胎成器後,一聲敲下滿天霜。”——《姑蘇寒山寺化鍾疏疏後偈語》(注十一)

據《蘇州府誌》所載,寒山寺自梁天監年間建寺之後,屢毀屢建,嘉靖中鑄巨鍾並重建鍾樓,因此,化鍾疏極可能也是伯虎生命晚期之作。

寺中,同時藏有文徵明草書《楓橋夜泊》詩: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這方龍飛鳳舞的刻石,和伯虎化鍾疏刻石中的:

“……月落烏啼,負張繼楓橋之句;雷霆鼓擊,愧李白化城之銘。……”互相輝映,成為千古叢林佳話。

暗沉沉的停雲館,充滿了各種草藥的氣味。頭發稀疏,兩眼呆滯的文徵明,擁被而坐。耳鳴的聲音,擾得他坐臥不寧。

白天,有子女、孫男身前身後地圍繞著;尤其三歲長孫肇祉,牙牙學語,最能逗他喜愛。冬天的夜晚,則變得無比漫長。昏暗的燈光下,老鼠肆無忌憚地窺伺著桌案。藥爐中的火焰,微弱地躍動,仿佛他生命的脈搏。兒子熟睡的鼾聲、陣陣襲來的冷風,和他那不自覺的幽幽長歎,相互交織。

更鼓、寒雞的聲音,一遍遍響起,但欹枕轉側的他,感覺中卻好像總也等盼不到那一線曙光。

劉嘉、沈雲鴻、徐禎卿……他想著那些凋零的好友。

那時,他尚未冠,和劉嘉相偕往訪舍西吉祥庵的禪師權鶴峰,兩位年輕秀才曾以詩互相唱和。

幾年後,好友已故,徵明再過寺中,重讀兩人舊日題詩,唏噓之餘,又複追和劉嘉遊吉祥庵七絕一首。

正德十五年,非但劉嘉墓木已拱,權禪師化去數載,連吉祥庵也被大火焚毀,追撫往昔,文徵明不覺愴然,涕淚交加地再疊前韻:

“當日空門封燕閑,傷心今送夕陽還;劫餘誰和邢和璞,老去空悲庾子山。”(注十二)

上年二月初八,偶然與劉嘉獨子劉穉孫相遇,談及此事,愈加感慨係之。徵明為寫前後唱和各詩,並追圖二人交往情境,交付年已三十六歲的亡友之子持去。

病中誦及伯虎在劉嘉墓誌銘中所寫:“……嗚呼!大化有期,固識蜉蝣之不永;修程頓局,豈亡狐狸之傷類……”及自己當年祭禎卿文中的:“……疇昔之時,惠言繾綣,謂當南還,展笑非遠;曾未幾時,訃音來馳,丹旌在目,遽哭君幃。嗚呼,昌穀!百年悠悠,君歸何遽!……”忽然,他感覺人生是那麼短暫、脆弱,而又不可捉摸。

宜興好友吳大本之死,使病中的文徵明倍感悲戚。

久患遺忘症的吳大本,一天早晨,突然醒悟,對平生一切,了然於心。到了臨終之時,所有後事,均由自己區畫,巨細無遺,隨即瞑目而逝;文徵明不知將來自己能否走得這樣安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