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改元,萬象更新,蟄居桃花塢不問世事的唐伯虎,也以《嘉靖改元元旦作》七律一首,以資慶賀:
“世運循環世複清,物情熙物鹹亨;一人正位山河定,萬國朝元日月明。黃道中天華闕回,紫微垂象泰階平;區區蜂蟻誠歡喜,鼓腹歌謠竟此生。”(注一)
寧王事敗,正德南征時,他在《兵勝雨晴》中寫道:
“……天子聖明成大慶,野人歡喜得殘生,遭盛事須歌頌,慚愧無才達下情。”
兩首詩,同樣有點應時應景的意味,或為地方大吏征集進呈之作。但對唐伯虎而言,後者含有表態避禍的成分,前者則慶幸一個黑暗時代的過去,受聘寧王所造成的陰霾,從此煙消雲散,“鼓腹歌謠竟此生”,是他真正的願望。
歡欣之餘,這位桃花庵主當即搦管在妻女環繞、賀客祝福聲中,揮灑成一幅《千山萬木圖》(注二)。重疊如屏的峰巒,在參差萬木的擁簇中,顯得崇高而神秘。山樹之間,隱含著濃濃的煙霧,黃茅遍地,予人一種杳無人跡的荒寒之感。祝枝山在畫中題:
“……喬林草偃知藏虎,陰壑風腥定有蛇。駐馬不堪回首望,孤雲飛處是天涯。”詩畫輝映,愈發引人生出一種世外之想。
然而,在這歡欣鼓舞的嘉靖元年,季秋之後,蘇州士林,就沒有見過另一位才子文徵明的蹤跡。
依照往例,每屆鄉試之年,經過日夜的寒窗苦讀,往返金陵的勞碌奔波,再加以黃榜落第的無情打擊,在場屋間煎熬了二三十年的文徵明,總有一陣纏綿病榻。到了菊黃蟹肥的深秋或初冬時分,在酒的滋潤和詩友的召喚下,開始拖著羸弱的身子,登高賞雪,或陪同同樣落魄而歸的忘年好友王寵,到楞伽山麓的治平寺小住。
尤其自正德十五年前後,長子文彭與王寵同在治平寺中跟蔡羽學古文,文徵明、湯珍和袁表、袁袠兄弟,更時往飲宴。詩酒之中,文氏父子對王寵的才華和頗有魏晉古風的詩文、虞世南風格的書法,都大為讚賞。
文彭得同窗之便,不斷地向王寵索求所臨的真行草各體書法,到了十六年十月,竟積成十冊之多。從文彭的書跋中,不難見出時年二十八歲的王寵書法成就,以及和文氏父子的深厚情誼:
“家君每稱述履吉先生翰墨精美,結構圓熟,深得永興遺意,尤為世所推重;予亦最愛之,相乞無已。茲成十冊,為其生平用意之作。此係雅翁一時神來,拈毫托素,如漁郎偶入花源,景色殊勝,使之再入,不可複得矣。……”(注三)
就在文彭為跋盛讚王寵法書前後,乃父文徵明則為王寵七首清新的五古所沉醉。《舟中望靈岩》、《虎山橋》、《登玄墓》、《宿僎上人房》……文徵明吟哦玩味,愛不忍釋,一一和韻:
“……閑心會空寂,塵世思欲避,所以高世人,往往輕祿位。轉首昔人非,舉目溪山異,衰盛故相尋,歡娛不容意;同是百年期,何須歎荒棄。”——《光福寺》(注四)
受到王寵靈明而一無俗慮詩意的感染,加上近年新從世事的體驗,文徵明自覺和韻時不但靈思泉湧,字裏行間,也自然充溢著一種遠離塵囂的心誌。
由於這些詩句的日夜縈懷,他的思想,似乎也正從入世蛻變為出世,因此,文徵明這七首次韻之作,看來也頗有裏程碑的意味。十月十六日,他棹船到盤門送客,回到停雲館中,時將夜半。為這些詩句和靈思所驅迫的文徵明,顧不得身體的疲累和初冬的寒意,張燈揮翰,再一次寫下次韻王氏遊玄墓等五古七首。
到了嘉靖元年初冬,石湖、楞伽山依舊,治平寺中,卻不見文氏父子的蹤影。直至寒梅已含苞待放的臘月,王寵也隻能拖著病體,形影孤單地攬鏡自照自吟:
“閉戶十日病骨僵,手龜發麵色蒼,朱顏綠鬢不相待,俯仰天地為淒涼……”——《病起對鏡作》(注五)
九月初從南京鎖院又一次潦倒回來的文徵明呢?按照蘇州一般士林人士的傳說,恐怕已經物化多時了。
嘉靖元年的清明前後,唐伯虎在長洲藏書家俞弁俞子容的困學齋中度過。俞氏又號“守約居士”,能詩,著有《山樵暇語》。伯虎此來,應邀校勘南宋張世南於理宗紹定年間所著的《遊宦紀聞》手抄本。紀中詳載各種果木插枝接種、藥物煉製配方,乃至各地風俗異聞。對伯虎而言,種樹灌園,或整理醫方,校勘之外,可能亦有實際參考價值。邊讀邊作眉批;尤其果木改良之法,更不難從批語中體會出驚奇,或“先得我心”的喜悅。每卷的尾頁,均題有“嘉靖改元唐寅勘畢”、“嘉靖改元清明日吳郡唐寅勘畢”一類字樣。巧的是這部留有伯虎手澤的古書,其後更轉為文徵明所藏,鈐有“玉蘭堂”小方印。後世嗜古之士,或因伯虎之題批,或因徵明之一度收藏,或愛其為難得一遇的宋本舊鈔,爭相購藏,為千金不易的瑰寶(注六)。
同在清明前後,有好事之徒,持伯虎三年前正月所作《琵琶行圖》,到停雲館索書《琵琶行詩》。
楓葉、蘆花、迷茫的夜色……
舟艙外望,還可見籠燭係馬的仆夫,和商婦乘坐來的小舟,感受出潯陽江畔秋天的蕭瑟。官舫中,主客別情依依,懷抱琵琶的商婦,在一旁側身而坐。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麵。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燭影下,羞澀、側坐的神態,使人不由得聯想到他早期所作《陶穀贈詞圖》中的蒻蘭。筆致的工整細潤,更表現出桃花庵的本色。文徵明三十二行結體瘦勁的行書《琵琶行》,與伯虎筆墨輝映成趣,款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