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酷愛伯虎書畫中某些閑章:
“百年障眼書千卷,四海資身筆一枝。”
“天上閑星地下仙”
“秋榜才名標第一,春風弦管醉千場。”
“江南第一風流才子”
“普救寺婚姻案王者”(注十四)
其中有些是伯虎詩中得意之句,有些詞句則帶有自嘲和自詡的意味,看來真是目空一切,灑脫狂放。
論及伯虎小詞,恃才傲物的王世貞,也不能不發出由衷的讚歎:
“吾吳中以詞曲名者:祝京兆希哲、唐解元伯虎、鄭山人若庸;希哲能為大套,富才情而多駁雜;伯虎小詞翩翩有致。……”(注十五)
中郎袁宏道評伯虎小詞,更認為其詞中有畫境:
“子畏小詞,直入畫境,人謂子畏詩詞中有幾十軸也,特少徐吳輩鑒賞之耳。”(注十六)
連袁袠、顧璘認為不入鑒賞,王世貞視為蓮花落的俚俗之作,也有人以為別具新境,和一種天然之趣。
顧元慶《夷白齋詩話》舉伯虎題畫詩為例:
“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起來就寫青山賣,不使人間造業錢。”並評為:
“解元唐子畏,晚年作詩,專用俚語,而意愈新。……”(注十七)
鴻鶴山人陸延校《說聽集》中、引伯虎《一世歌》:
“人生七十古來少,前除幼年後除老;中間光景沒多時,又有炎霜與煩惱。……請君試點眼前人,一年一起埋青草;草裏高低多少墳,年年一半無人掃。”(注十八)認為從這些詩歌之中,最能見出一代才子胸中的感慨。
自然,騷人墨客們也忘不了唐伯虎的春圖,和題畫的豔詩與豔詞。
他和仇英,往往被認作是蘇州一前一後的此中高手,除了生動而冶豔的男女情愛表現之外,筆墨的秀潤典雅,更為人所稱道;唯據傳偽作極多,雅俗的分際,有賴於識者的明鑒。
“唐伯虎解元於畫無所不佳,而尤工於美人,在錢舜舉、杜檉居之上;蓋其平生風韻多也。此《倦繡圖》,從趙文敏公摹來,故設色之豔,位置之工,迥勝他日作。至其雅韻風流,意在筆外,則伯虎自有伯虎在,覽者當自得之。……”(注十九)
從王世貞之弟王敬美這則題跋可以了解,唐伯虎於美人的描寫所以能出神入化,實由於生平風韻事多,眼界廣,體驗深;即使臨摹之作,也能反映出他那獨特的韻致。仇英在生活方麵,可能不似唐伯虎那般多彩多姿,但他對古畫中仕女、宮室、陳設所下的臨摹和考據工夫,當是他人物畫創作的泉源。
《唐伯虎全集》“題跋”篇,有一則論伯虎春圖,足證其創作時的巧思:
“伯虎嚐作春圖一幅,圖中美人,以綠蕉一葉為簟,風味灑然,當屬神品。”(注二十)
伯虎風韻事多,所作美人圖構思巧妙,栩栩如生,別出心裁;從此不難想像他以妙手巧思所作的春圖,何等引人入勝。唯公私書畫著錄中,有關唐仇二人是類作品記載闕如,真實情況,杳不可考。
伯虎全集中,有題半身美人二首,旖旎浪漫,頗堪玩味:
“天姿嫋娜十分嬌,可惜風流半節腰;卻恨畫工無見識,動人情處不曾描。”
“誰將妙筆寫風流?寫到風流處便休;記得昔年曾識麵,桃花深處短牆頭。”(注二一)
同集“詩話”篇,錄伯虎自題春圖《一剪梅》、《水仙子》等六闋,首題為:
“春來憔悴欲眠身,爾也溫存,我也溫存;纖纖玉手往來頻,左也消魂,右也消魂;條桑采得一籃春,大又難分,小又難分;惟貪繅繭合緡掄,吃不盡愁恨,放不下愁恨。”《右調一剪梅》(注二二)
前引詩詞,僅能作為傳說中伯虎善於春圖的一點佐證而已。
麵容憔悴,灰發稀疏的文徵明,周旋於盈門賀客之間,在他的感覺中,恍如隔世。
久病的折磨,使他功名之念早已斷絕,許多切磋舉業的硯友,自然也就疏遠了,筆墨更任其荒蕪。盡日擁著一身敗褐,怔怔忡忡地坐著;他時而自嘲,自己簡直成了一隻藥甕。久久以來,連鏡子也懶得去照,明知鏡中容顏一日不如一日;他自我安慰:
“……安心是良藥,此外複何營?”——《病中》(注二三)
然而,仍有件事,使他無法去懷,就是次子文嘉的婚事。
年已二十二歲的文嘉,像乃兄文彭一樣,著意於書畫,而拙於舉業。年長四歲的文彭,於篆、分、真、行、草各體書法,幾乎無所不佳。筆下的山水花果,也頗有幾分功力,偶爾還可以為懶於應酬的老父代筆。文嘉小字看來清爽勁拔,大字比文彭顯得鬆散,畫山水畫則頗有父風。看看半生潦倒,文徵明唯恐二子會像自己一樣,長困於場屋之間。病中的他,但願能早日為次子完婚,了卻做父親的心事,其餘一切,也隻能看各人未來的造化。
賀客當中,有熟悉學署和官場消息的人,緊握著文徵明枯瘦的雙手,祝賀他時來運轉,多重喜事同時來臨;他隻好笑笑,謙遜中帶著一抹淒涼的意味。
遠在正德十四年的秋冬之交,文徵明九度鄉試不售,铩羽而歸。當新舊科舉子們,紛紛整裝準備進京趕赴春闈的時候,傳說應天諸府巡撫李充嗣(士修)露章薦舉文徵明的人品才學,堪為國用。督學見李巡撫舉薦,則想以這位資老學優的長洲生員,越次進貢。李充嗣的章薦,時為寧王亂後,百廢待舉,可能就暫時積壓下來;對於學使者的越次進貢,卻受到文徵明的婉拒:
“吾生平規守,豈既老而自棄耶!”(注二四)
為了提高貢生名額,宸濠亂前,他曾上書吏部尚書陸完;唯所爭的是一個不盡合理的貢士製度,考慮到舉國各地學優資深生員的出路;也深惜庠序中儒生壅塞,多少有為的人才,遭到埋沒和浪費。
接受越次拔貢,豈非為一己之私,破壞成規?文徵明義所不為,愈發顯示出他的風骨,贏得蘇州士林的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