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孤雲獨去閑(1 / 3)

對唐伯虎詩歌文學,持論不同於袁袠、顧璘、王世貞的人頗多,如為他編輯詩文並三次作序的蘇州後進何大成、對伯虎全集有增輯補亡之功的曹元亮、清嘉慶年間重刊伯虎文集的族裔唐仲冕、《明詩紀事》編者陳田、《列朝詩集小傳》作者錢謙益(受之)等。

他們批評欣賞伯虎詩文的幅度比較廣博寬厚;幾乎肯定這位蘇州才子每一個生命裏程中的心血結晶。尤其何、曹、唐三人,搜集伯虎詩文、題跋、軼事及與之有關的文評、詩話唯恐不周。

何大成心目中的伯虎,不僅是風流倜儻的才子,從他在寧王府中佯狂避禍的作為來看,簡直可以稱之為智者。對於其生平得失,隻能說是有才華而不善於運用;也因此,才愈發顯示出他那風流才子的本色。何大成對伯虎的總評是:

“……愚故曰,伯虎殆幾於智者也,所著詩文翩翩有奇藻,乃其邁往不屑之韻,卓然如野鶴之在雞群,是烏可以無傳哉?噫!其傳者亦寡矣!”(注一)

在伯虎集“外編”序中,何大成假借座客的口吻,稱讚伯虎的小詞:

“……況伯虎領袖東南,才名藉甚;不幸坎坷落魄,其胸中塊壘鬱勃之氣,無由自泄;假諸風雲月露以泄之;語雖不經,亦以自攄其才情之所至而已……”(注二)

曹元亮對袁袠棄而不顧,顧璘、王世貞不加賞鑒的伯虎中晚年作品,特加讚賞:

“……今所集二十二種,百五十餘篇,大都先生中年作。悲歌慷慨,而寄韻委婉,謔浪笑傲,而言談微中。……”(注三)

唐仲冕不但廣搜有關伯虎的一鱗半爪,更研究他的傳記,考證其生平行事,他的結論是:

“……知其寓氣節於風流,與俗所稱有文無行迥異。”(注四)

選輯《明詩紀事》的陳田,對袁袠所輯伯虎文集,頗有微詞:

“田按:子畏詩才爛漫,好為俚句;選家淘汰太過,並其有才情者不錄,此君真麵目不見。”(注五)

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中,對選輯伯虎詩文的袁袠,批評得就更為露骨:

“……伯虎詩少喜穠麗,學初唐。長好劉、白,多淒怨之詞。晚益自放,不計工拙,興寄爛熳,時複斐然。蘇台袁袠輯伯虎詩,謹存其少作,而顧華玉以為絕詣在是;此固未知伯虎,抑豈可謂知詩也哉!”(注六)

在有關唐伯虎的詩文評論中,兩位親密好友徐禎卿、祝枝山的看法,也值得注意:

“……雅資踈朗,任逸不羈。喜玩古書,多所博通,不為章句。屬文務精思,氣最峭厲。嚐負淩軼之誌,庶幾賢豪之蹤,俛仰顧,莫能觸懷……”(注七)

這是徐禎卿《新倩籍》對伯虎性格、讀書、寫作態度和豪情壯誌的描述。徐氏早喪,本文更作於伯虎而立之年前後;“屬文務精思,氣最峭厲”,和王世貞所說“玉樓金埒”的創作態度,可以相互印證。可惜同屬吳下才子的徐禎卿,未及見到伯虎後期作品,否則必有持平之論。

“……子畏臨事果決,多全大節,即少不合不問;故知者誠愛寶之若異玉珍貝。……”(注八)

祝枝山在伯虎墓誌銘中,總結好友生平的為人處世。對伯虎的詩文造詣,也采取這種既讚賞又寬容的態度;針對其作品本身予以評價,不像袁、顧、王三氏那樣以創作先後強行劃分取舍標準,也不掩伯虎作品之短:

“……子畏為文,或麗或澹,或精或泛,無常態,不肯為鍛煉功,奇思常多,而不盡用。其詩初喜穠麗,既又放白氏,務達性情;而語終璀璨,佳者多與古合。……”(注八)

他所肯定的是伯虎的才華,作品風格的多彩多姿、有濃厚的感情和豐富的想象力;但卻終覺缺少鍛煉工夫。

至於伯虎一些不盡完美的書畫文字,祝枝山歸之於伯虎成名後,四方慕名而來者,車馬盈門;無休無止的索求煩擾,使他隻好不計一時毀譽,隨手應付。加以伯虎始終未將之視為終身事業,也就更不宜加以苛求了。

各種文評、詩話或題跋中,有些人隻拈出伯虎的名篇、警句、吟哦玩賞,見仁見智,也頗饒趣味。

曹元亮的好友,翰林院檢討文林郎張鼐,最欣賞伯虎《與文徵明書》,他在序伯虎全集中說:

“餘讀唐伯虎先生與文衡山先生書,慷慨激烈,悲歌風雅,眼底世情,腔中心事,一生宇宙衝淩海嶽之氣,奮在幾席。掩卷究其本末;嗟呼!丈夫遭時不遇,遂至此哉!”(注九)

唐伯虎這篇堪與《李陵答蘇武書》悲涼、慷慨相伯仲的尺牘,連鄙薄其晚期作品,指為“如乞兒唱蓮花落”的王世貞,讀後也不得不為之改容:

“明唐伯虎報文徵明、王稚欽答餘懋昭書,差堪叔季;伯虎他作俱不稱,欽於文割裂比擬亡當者,獨尺牘差工耳。”(注十)

在伯虎貧病交加的晚歲“怨音”中,《吳郡二科誌》作者閻秀卿,特別刊出前錄《倀倀行》,和另一首同列於《漫興十首》中的自詠之作:

“擁鼻行吟水上樓,不堪重數少年遊;四更中酒半床病,三月傷春滿鏡愁。白麵書生期馬革,黃金說客剩貂裘;近來檢校行藏處,飛葉僧家細雨舟。”——《擁鼻》(注十一)

閻秀卿的獨具隻眼,其後不僅引發了王世貞對這兩首七律的共鳴。《藤圃擷餘》作者,更為二詩感動不已:

“……閻秀卿刻其‘倀倀’、‘擁鼻’二詩,餘每見之,輒恨恨悲歌不已。詞人雲:‘何物是情濃!’少年輩酷愛情詩,如此情,少年那得解!”(注十二)

《筆精》作者,認為伯虎像嵇康、阮籍一般,是疏狂玩世之流,他的詩雖然不甚雅馴,但自寫胸次,有一種天然之趣,非堆砌典故、組織套語而沾沾自喜者可及。例如:

“去日苦多休檢曆,知音諒少莫修琴。”

“生涯畫筆兼詩筆,蹤跡花船與酒船。”

“苦拈險韻邀僧和,煖簇薰籠與妓烘。”

……(注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