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向周臣婉轉地解釋:作畫一如寫字那樣,執筆轉腕,要處處靈妙,才不會呆滯。工畫如楷書,寫意如草聖;所以世之善書者,往往善畫。
書畫既然相通,則書體與書體,畫派和畫派之間,也必有相通、相融會之處:
“今之以畫名者甚眾,顧不重意,又執一家之法,以為門戶,此真大誤也。夫人之學畫,無異學書,今取鍾王虞柳,朝夕臨摹,久必入其仿佛;至於大人達士,不局於一家,必兼收並覽,廣議博考,自成一家,然後有得。今齊魯之士,惟摹營邱,關陝之士,惟摹範寬。……專門之學,自古為病,正謂出於一律。人之耳目,厭常喜新;故大人達士,不局於一家者此也。……”
接下去,伯虎勉勵他的業師:
“足下有明俊之資,更於此中求之,必有所得。”——《與周東村(論畫)》(注三)
臨摹,隻不過是學畫途徑之一。唐伯虎心目中的山水畫,應該使人有種身臨其境的感受,生出“思行”、“思居”、“思望”、“思遊”的意念;因此更不是單靠臨摹所能奏功的。周臣山水畫方麵,所以難於超越古人藩籬的原因,可能就在於偏重臨摹。唐伯虎對業師的勸諫,頗費苦心,極盡委婉之能事:
“所作山水卷子,意境俱佳,深得其旨,而非世俗所能冥測也。……”(注四)
《再與周東村(論畫)》書中,伯虎首先極力讚揚周臣山水畫卷之美,使其心中愉悅;然後再陳述山水畫審美之外,兼具臥遊和引人遐想的功能:
“……然則林泉之誌,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鬱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丘壑。猿聲鳥音,依約在耳。水光山色,滉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水之本意也。……”頌揚周臣新作、剖析山水畫的真義,筆調一轉,才談到周臣欲突破現有成就的關鍵:
“……若不此之主,而輕心臨摹,豈不蕪雜神觀,溷濁清風哉?”
結尾,伯虎再次調轉話題,指周臣的山水卷:
“……足下長卷,深得斯旨,想見胸中生丘壑矣。”
從婉轉的文句中,人們不難想見常因畫風保守,缺少新意而受文人雅士訾議的周臣老畫師,讀信之時,一麵撚須微笑,覺得愛徒深獲其心,一麵暗自思索伯虎論述的含意。
周臣畫技深湛,有些獨特的體驗,唐伯虎也常在人前揄揚,他在給石田師的信中說:
“……東村言,作畫破墨,不宜用井水,因其性冷易凝故也;此言亦有至理,而前人所未道也。”——《與沈石田論畫》(注五)
出入沈周和周臣兩家門下的唐伯虎,尋求突破的方式是,先盡沈周和周臣兩家之長;然後由沈周畫法上溯元四家,及北宋的荊關董巨;由周臣的院體畫風,再探本尋源地深入劉李馬夏的堂廡。
有的論者以為,風流蘊籍、雍容華貴的宋王孫趙孟頫,較之唐伯虎雖然遭際上大為不同,但他那鎔鑄古今的藝術成就,對伯虎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典範。加以唐氏涉山玩水,吟花對月的現實體驗,可能是他繪畫造詣逼近沈周,超越周臣的重要因素。
金陵名流中,顧璘對周臣的山水障子最為激賞:
“崢嶸華嶽三神峰,移置草堂雲霧濃,泉飛樹挺氣生動,羽人仿佛中林逢。周生作此特神妙,髯仙見之欲狂叫,眼中失卻梅花翁,人間豈乏鍾期老。”——《周臣為餘寫水墨山水大障徐子仁特賞其妙因口占謝之》(注六)
繼文徵明之後的蘇州畫壇祭酒王穉登,見到周臣的《鬆穀鳴泉圖卷》,泉石樹木,縱筆揮灑,奇趣橫生,已經脫盡畫家習氣,不禁驚歎:
“……有畫學,有畫膽;非兼漁古人精華,何以有此……”(注七)
王穉登對周臣畫藝的總評是:
“東村畫山水人物,峽深嵐厚,古麵奇妝,蒼蒼之色,一時稱為作者;若夫蕭寂之風,遠澹之趣,非其所諳。”(注八)
綜觀某些周臣傳世之作,除得自師門外,不難見出對劉李馬夏,乃至荊關董巨的鑽研痕跡。山水人物中快速豪縱的筆致,更顯示出他對吳偉(小仙)的浙派畫風,也有所涉獵,可見這位蘇州畫師,正如其入室弟子唐伯虎所勸諫企盼的,在繪畫的園囿中,漸能廣議博考,自成一家,早非某些文人墨客眼中的吳下阿蒙。
到達北京,已近四月下旬,文徵明寄寓在好友王繩武處之後,趕緊往禮部投文;考期定在閏四月初八日。但吏部因為已經有了前應天巡撫李充嗣的薦疏,奏請裁示,結果初六日便接奉優旨:授翰林院待詔。
次日,前往午門謝恩。龍闕、斜月,在朦朧曉色中,仰見午門之下莊嚴的儀仗、中貴擁簇下的宸旒,文徵明心中浮起一種天威咫尺的壓迫感。想到自己年逾半百,須發蒼蒼,雖得供奉內廷,到底有一絲乍入樊籠的惆悵:
“祥光浮動紫煙收,禁漏初傳午夜籌;乍見扶桑明曉仗,卻瞻閶闔覲宸旒。一痕斜月雙龍闕,百疊春雲五鳳樓,潦倒江湖今白發,可能供奉殿東頭。”——《午門朝見》(注九)
曆經近兩個月的路途奔波,加以入京後的一切安置,又要購買衣服、馬匹,支付差官賞銀,原有的盤川,已將用罄。文徵明三十幾年來,生活、起居、飲食,無一不由妻子細心照料;突然置身異鄉,人地生疏,居住飲食,都感不慣。一時之間,官拜翰林待詔的文徵明,簡直六神無主;一會兒想辭官歸裏,一會兒想接取夫人進京,恢複往日的溫馨生活。終於在午門朝見的第二天——閏四月初八日家書中,提出請夫人吳氏入京之議;但萬裏迢迢,書信往返就已曠日費時。等到商議底定,買舟北上;度日如年的他,恐怕真要望眼欲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