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晉京(1 / 3)

唐伯虎和仇英,是老畫師周臣四五十年藝術生涯中,所培育出的兩顆光芒四射的明星。雖然有人帶著幾分調侃地強調“青出於藍”,甚至傳說周老畫師常為愛徒唐伯虎捉刀應酬;傳說他自承少唐生胸中數千卷書,故畫風較通俗……,周臣對此,多半笑而不答,隻默默地從事於創作。他在兩位高足前所得到的敬重,師生間的教學相長,自己在繪畫風格上的拓展,都非局外人閑言閑語所能動搖的。

對周臣而言,陳暹(季昭)老師,就是最好的榜樣。

陳暹是他的鄰居,除書畫外,幾乎足不出戶。與之往還者,不過沈周、杜瓊等少數好友。當周臣以贄禮懇求陳暹傳授畫法時,大概跟仇英拜在自己門下差不多的年紀吧。陳暹的創作態度非常審慎,表麵看起來規行矩步,非古人無師,非定見無發,但決非保守固執,其中仍流露出獨特的個性,和一種耐人尋味的氣質。六十年的藝術生涯,他的畫名,始終隻流傳在少數高人逸士之間。雖然如此,弘治初,年近八旬的陳暹,仍舊受到朝廷的表彰,詔賜冠帶。

弘治九年十二月,以九十三高齡溘然長逝之後,祝枝山為作墓誌銘。銘中除敘述陳氏生平大略之外,也提到他的兩三件軼事:

凡是做官的請他畫畫,他一概拒絕,陳暹表示:“彼將與巾幣同棄於憧憧者。”(注一)

郡大夫邀請參加鄉飲,他隻參加一次,餘者則永遠辭謝:

“其殆以吾藝為酬配乎?吾不能卻棼然之求矣。”

陳暹屋側地方狹窄,附近荒地很多,有人勸他稍微花點力氣,豈不可以使生活空間寬闊一些?他的見解則是:

“吾誌不於是,非力故也。”

諸如此類,處處都表現出他那獨特的風骨。

令周臣想不通的,何以陳暹終身奉行這麼簡單的生活原則,自己竟無能信守!為此,他感到又難過,又沮喪。

嚴嵩,江西分宜縣人。頎長的身材,剪裁得異常合適的衣著,加上他那洪亮的聲音和疏眉大眼,看起來不但是位謙謙君子,更仿佛神仙中人。弘治十八年中進士後,改庶吉士,授編修,卻因病免歸,讀書於鈐山堂中;在詩和古文方麵極負清譽。正德十年左右還朝,進為侍講。嘉靖初,署南京翰林院事(一說署南京吏部)。對年近古稀的老畫家周臣而言,嚴嵩卻是徹底的君子其表、豺狼其行的人。

在周臣繪畫聲譽蒸蒸日上的時候,嚴嵩不但巧取豪奪,百般搜羅他的作品,更橫加需索,使老畫師窮於應付。最後,嚴氏竟假借權勢,屬巡撫懲治這位桃李滿門牆、名遍江南的畫家。

大概這就是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吧!一位與人無忤,與世無爭的老人,竟因身懷絕藝,幾乎鋃鐺入獄。在不可開交之際,周臣不得不懇請南京政要,代為緩頰。饒是如此,嚴嵩仍舊迫使周臣前往金陵,為他作了兩個月的畫,最後,僅以微薄的酬金,發付還鄉。

心中的悲憤,加上工作的勞累,年高老邁的周臣回返蘇州之後,幾乎委頓不支。

這件事,跟弘治中相城大隱沈周,被誤落匠籍,驅往蘇州府署畫壁一樣地令人感歎、憤慨。但沈周畫壁之事,事出誤會,加以曹太守為政非苛;因此登門謝罪後,非僅誤會冰釋,且傳為地方佳話。嚴嵩所加予周臣心靈的創傷,恐怕像唐伯虎所遭的冤獄一樣,將與其生命相終始了。

在老師陳暹的教導下,周臣繪畫的發展途徑,由陳暹的畫風,上溯南宋的李唐(晞古)。並以李氏蒼勁的筆法授予唐伯虎和仇英。

仇英承受周臣的院派畫之後,對李思訓、李昭道乃至北宋趙伯駒的青綠山水畫法,無時無刻不在臨摹、勾勒。對古代服輿舟車、宮殿式樣,更勤加考據。其畫風精工綿密;但識者以為蒼老不及周臣,秀潤、超逸,遜伯虎一籌。不過,正德末季、嘉靖早年的仇英,年紀正盛,未來發展,一時還難作定論。

對於周臣和唐伯虎師徒二人的繪畫造詣和風格,傳說紛紜,而評者的觀點,並不一致;可謂仁智互見,莫衷一是。

推崇文人畫的人,不但注重畫中所流露出來的“書卷氣”,也珍視畫中題跋。詩書畫的整體配合,幾乎成了一種主要的衡量尺度。持此觀點者,多認為伯虎風流蘊籍,胸藏萬卷,加以心懷抑鬱,下筆自然有神。反觀周臣,鮮見吟詠,畫麵之上,偶有他人題詩,因而在某些人臆想中,周臣腹內,可能文墨有限,隻能歸之於“行家意勝”。

周臣落筆工密蒼勁,似乎眾所公認,至於是否如傳說般的胸乏文墨,從其高足唐伯虎邀請共度除夕信中,可以略見端倪:

“歲行盡矣,人意蕭條,不知吾輩一生,應得幾許年華,能如是除去耶!回首茫然,百感交集!猶幸足下襆被過西軒,當燒紅蠟兩支,辛盤五供,椒酒數行;與足下屈指今歲三百六十日,得益友幾人,驚人詩幾首,飲酒幾石,歌幾回,清寫行年,以遣今夕如何?”(注二)

這種躍然紙上的相知與關懷,足見師生間情誼之篤,間證畫師周臣,其實是位能詩能文的風雅中人。導致誤解的原因之一是,他的詩名為畫名所掩。再者,他像南北兩宋多數畫師那樣,僅在畫麵不太顯著之處,落下名款,並無長題大跋。在沈周、唐伯虎、文徵明、祝枝山這些詩人書畫家的環繞襯托之下,遂予人一種胸無文墨的錯覺。

在繪畫、書法和文學路途上,力求博學與獨創的唐伯虎,最關懷周臣的,是怕他謹守師法和門戶之見,以致故步自封,影響了創造性;因此,這位門生,亟思在繪畫觀念上,有所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