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蔡羽北上應試的時間,日益逼近,湯珍、太學生吳爟和王寵宴別於碧鳳裏湯珍的雙梧堂上。想到多少為宦京師的前輩鄉友,在帝恩日隆,政事操勞中,有的告老始得還鄉,有的竟客死帝都,由家人親友扶櫬南旋;再看看文徵明久病之後憔悴的容顏,幾位好友心中,真是憂喜參半,離情依依。湯珍特別請來寫真名手,繪寫圖像;連同先已北上赴試的王守共為六人,由徵明補景,蔡羽作記(注一)。
長兄王守、蔡羽師、文徵明丈的紛紛北上,使養病於石湖草堂的王寵,愈發感到孤單,他在《林屋蔡師衡山文丈偕計北征軺車齊發敬呈四首》中寫道:
“祖帳桃花水,征旗楓樹林,山河千裏目,師友百年心。舉世誰相假,離群自不禁;南飛有黃鵠,側翅一哀吟。”四首之四(注二)。
屢試下第的王寵,在歡送蔡師、文丈之餘,心中充滿了感慨和矛盾。當楞伽寺的竹亭和草堂落成之後,他那恬靜淡泊的天性,和清臒羸弱的身軀,多需要在這依山麵湖的清幽勝地,長此隱居下去,到行春橋步月,到虎丘山酌陸羽泉。去年五月和文徵明濯足劍池與崖穀之間,聽鳥囀蟬鳴,那種悠然的景象,無時不浮現心頭。文徵明劍池紀遊的山水畫扇(注三),仿佛把他們之間的情誼,物我兩忘的境界,定著於尺幅之間,成為永恒的象征。
父兄的期盼,學而優則仕的傳統觀念,卻又使他不得不繼續在場屋之間,掙紮顛仆。看著蔡羽、文徵明乃至湯珍、吳爟的滿頭霜發,就好像看到自己未來的影像;他,像他們一樣,科場失意愈來愈深,在士林中的文名德望卻愈來愈高,從遊、請益者則日眾。也許有一天,到了心灰意冷無意仕進的時候,才得循資入貢,為了一份微俸薄宦,離鄉背井,奔波於道途之中。
四年前,長兄王守秋闈發解,歲末隆冬,北上幽燕之際,王寵心中就受過一次這樣的煎熬:
“去旌日已遠,我思鬱以紆,冥鴻西北舉,離獸東南趨。父母憐我獨,友朋慰我孤,眷彼多露言,揮泣想長途;故鄉眇何許,異姓乃為徒。”——《贈別家兄履約會試七首》(其四)(注四)
詩中,王寵盡量宣泄心中的痛苦和孤獨;小時一起遊戲,稍長同隸學官,連裾二十餘載,兄弟間很少分離,卻為了功名,從此可能竟為參商。
正德十五年王守會試不售,使王氏兄弟離而複聚;事隔三年之後,非隻王守再赴春闈,文、蔡也隨之揚帆,對王寵心靈的衝激,不難想見。
“茶灶魚竿養野心,水田漠漠樹陰陰;太平時節英雄懶,湖海無邊草澤深。”(前已引錄)
王寵心情波動矛盾的時候,唐伯虎在正德十一年前後所畫的《溪山漁隱》長卷和卷中的七絕,就成了最好的撫慰:
載浮載沉,恍如鷗鷺一般的釣艇,隨波逐流的溪邊紅葉,攜琴訪友的高士,在溪流瀑布交響中的簫聲和笛韻……畫中的每一筆一畫,都觸動著王寵的心弦,產生出微妙的共鳴。他甚至於覺得這幅長卷就是唐伯虎的化身,表現出他那灑脫磊落的性格,也表現出他的落拓與無奈,而終於把一切榮辱,付之於漁樵閑話和紅葉清波。
也許由於體康的緣故,近年唐伯虎不但整理舊作,並把年幼獨女,許配給王寵的獨子王陽;因此,伯虎和王寵非僅忘年知交,也是姻親。他對伯虎的關懷和崇敬,與日俱增,他把伯虎和自己的畫像,一起交付兒子收藏,意思可能是使伯虎百年之後,不致有若敖鬼餒之虞吧?
在開年後的料峭春寒中,王寵既為離情所苦,又為前途困惑,乃把心靈的慰藉,投注在伯虎身上,一遍又一遍地神遊於《溪山漁隱》卷中,並以他那清勁典麗的字跡,在拖尾題跋:
“六如此卷,蒼潤蒙密,淋漓暢快,時一展玩,則心與理契,情與趣會;令日從事車塵馬足間者,不無慚負於斯圖耶!嘉靖癸未春,石湖精舍書王寵。”(前曾引錄)
對曹家巷文府而言,文徵明的軺車北指,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全家都為之不安忙碌起來。
而立之前,生性內向,沉默寡言的文徵明,曾隨父親任所,輾轉永嘉、博平、滁州各地。三十歲,父親病危溫州,他當即攜醫前往,可惜為時已晚,竟未得臨終一麵。護靈北歸後的文徵明足跡,則僅限於蘇州與南京往返赴試途中。文森任太仆少卿時,文徵明則趁鄉試之便,過江前往滁州省視,此外便是偶爾應邀到無錫華氏、江陰朱氏等書畫收藏家的宅第,題跋臨寫一些古代名作。
此番非僅遠上京師,而且榮歸之期難定,加以他久病初愈;因此身著重裘,命家仆文旺、文通等隨侍在側,可能就出於妻子吳氏的關懷和堅持。
二十三歲的文嘉,完婚甫兩三個月,兼以學業為重;未允遠送,大概是做父親的一分體貼。文嘉難以忘懷陪侍老父往訪桃花塢的日子;在夢墨亭、桃花庵中飲酒賦詩。詩成則隨意揮灑於粉壁之上。輕歌曼舞於花前、池畔,藥欄邊和桃林中不時傳出幾聲鹿鳴和鶴唳。醉後,隨意在榻上小睡片刻。這時,連一向顯得拘謹的父親,也變得非常隨和。
直到文嘉晚年,仍在《和唐子畏韻》中,憶寫往事前塵:
“我昔曾過桃花庵,庵中常遇桃花仙;吟詩寫畫茅茨下,留客時時費酒錢。詩成每向壁上寫,酒醉常來榻上眠;春風回首今幾歲,屈指經過五十年。……”(注五)
四歲的長孫肇祉,跑前繞後,為了討祖父喜歡,誦書歌詩,使文徵明最為難舍。
生性耿直,好麵詆人過的長兄徵靜,自十五年前一場官司後,由於文徵明的奔走息訟,不僅兄弟之間倍加親愛,性情也頗有轉變。其對先祠的拜謁之勤,祭享之隆重,供祀之精慎,則數十年如一日,使文徵明自慚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