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書劍飄零(2 / 3)

“虛堂漠漠夜將分,黯黯深愁細語真;零落尚憐門戶在,艱難誰似弟兄親。掃床重聽燈前雨,把酒驚看夢裏人;從此水邊鬆下去,但求無事不妨貧。”(前曾引錄)

文徵明當年那首《與家兄徵靜夜話有感》,不僅弟兄把盞時,常加吟詠玩味,耳濡目染的結果,有時剛剛吟了首句,外孫和長孫往往就接著朗誦下去,逗得兩老也忍俊不禁。此次遠出,徵靜格外依戀,執意傍舟相送。一麵送別父親,一麵照顧大伯歸程,長子文彭沿途隨侍,也就勢所必行的了。地方官、親戚、好友之外,加上文蔡二人的無數門生,因此長橋之餞,看起來不僅浩浩蕩蕩,更溫文爾雅,別開生麵。

嘉靖二年二月二十四日啟碇,三日後,船至丹陽南方的呂城。岸柳雖已發青,其時春寒猶重,徵明力勸長兄回棹。徵靜竟然緊握著徵明雙手唏噓飲泣,麵色慘沮,仿佛相見無日一般。倒是沉浸於別愁離緒中的徵明,百般安慰,才揮別返航而去。

船過長江,進入南北運河中最古老的地段——邗溝。宜人的柳色,古老的塔影,逐漸衝淡了鄉愁。廢塚荒祠,不時映入眼簾。歐陽修守揚州時,遣人到邵伯湖折取蓮花,召官妓擊鼓傳花,與諸文士飲酒賦詩的蜀崗平山堂也模糊在望……

“維揚煙水帶江湖,仙客帆開十幅蒲;不是白雲遮望眼,平山山色本模糊。”——《揚州道中次九逵韻》(注六)

文徵明和蔡羽完全為那些觸發思古幽情的山水園林所陶醉,靈思泉湧地相互唱和。

蘇州、揚州雖然同屬古老的水城,但揚州卻比蘇州更多一份神秘與蒼涼的意味,比生於斯長於斯的吳市,更能引起這兩位貢生的遐思。暢遊瘦西湖、仙鶴嗉,尋找如謎的竹西廿四橋遺跡後,下榻於古老禪寺之中。

三月五日,舟抵淮安,文徵明寫下別後的首封家書,命仆夫文旺齎返;既免家人懸念,也可以使家中不至乏人差遣。此後船行愈北,景物愈荒涼,沿途所見多為荒村野店,隨著氣溫的嚴寒,思鄉情緒,也愈發濃厚起來。又時時擔心文旺,不知家書什麼時候方可帶到。徵靜、彭兒是否已平安返家!

所幸淮上好友朱雲(振之),以畫舫相送達百裏之遙。朱雲家境富裕,充滿才華與豪氣,悲歌慷慨,仿佛天雞野鶴一般;其後在南京和王寵邂逅,兩人也立刻交成莫逆。在朱雲的伴陪下,他們剪燭夜語,把酒吟詩,旅途的單調和勞頓,也暫時為之消散。到了楊家溝,朱雲轉舵回舟之後,繼續北進的運河兩岸,人煙日益稀少。偶爾路過野戍、古城,一陣陣更鼓和淒厲的號角,穿刺於冷風夜幕之間。寒浪衝激船舷,嘩嘩作響,再加上幾聲漁唱,聽得文徵明和蔡羽壯誌全消,隻想能遇到南下的便船,把家書捎回去,更希望在夢中,重溫江南的蝶舞鶯飛,和溪流兩岸的如茵綠草。

尤其讓文徵明感到沮喪的,乃是出發前就與南京好友顧璘(華玉),相期在淮南相會。但他卻船行稍遲,及到淮南詢問,方知顧璘已經先發;當時文徵明內心的悵惘,遠非筆墨所能形容:

“三月鶯啼楊柳灣,維揚春色已闌珊,千金楚客空留諾,百裏淮流獨見山。舊雨良期吾自後,清風逸駕許誰攀!相思永夜無能寐,明月吹簫度野關。”——顧華玉參政相期會淮南,比至而君已先發。(注七)

顧璘世為蘇州吳縣人,高祖顧通,在洪武年間以匠作被征,隸屬工部;籍貫則由蘇州遷為上元。顧璘的才華、幹練,以及不為權勢所屈、利祿所動的剛毅性格,很像徵明的叔父文森;他們兩人在宦途上的起起伏伏,也頗為類似。

小文徵明六歲的顧璘,青年時代得意科場,但弘治九年舉進士之後,卻自免而歸,大肆力學。與陳沂、王書極為友善,人稱“金陵三俊”。顧璘無法忘懷蘇州故鄉,和禎卿、伯虎、枝山相交,與文徵明交尤莫逆。每在南京相遇,則促膝長談,秉燭夜飲,更相約致仕後移居蘇城,以便杖履相接,遊山玩水。

改元前,顧璘任浙江布政使司左參政。嘉靖元年九月冊立中宮陳後;顧璘此行,乃係奉表入賀,不意道升山西按察使;徵明詩末稱其為“顧華玉參政”,想來尚不知好友刻已高遷。但就顧璘而言,此際雖然正值盛年,官運亨通,卻已心萌退意;兼程北上,則是以親老為由,疏請辭官。

兩位多年舊友,相期同載進京,一位半生潦倒場屋,年老入貢,冀求微官,效力朝廷。一位卻力辭高官厚祿,隻求還我閑雲野鶴之身,倒也相映成趣。

茅屋之上,升起一抹抹新煙,翠柳、酒旗,在風雨中擺動,冷豔的杏花,隱隱可見;使人不自覺地吟起杜牧的《清明》: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行抵徐州古城,時已清明。運河兩岸,不時可見掃墓之人扶老攜幼,手持鮮花供品。為了尋求一官半職而輕離祖墓,使文徵明又歉疚又感慨。薄暮時分,野風獵獵,蕭然雙鬢,禁不住陣陣的寒意。夢裏鄉山、館外新篁,好像已離開了很久很久。有時他會怔怔地望著鏡中新添白發,想著秦末漢初那些逐鹿英雄的古跡軼事;但他實在不知自己到底還能有何等作為!有時又想,雖然年已老大,難立功業,何妨像司馬遷那樣,書劍遨遊,遍曆山川,然後整理舊籍,成一家之言。

在徐州,所幸得遇蔡羽鄉人;趁其南下之便,付書彭、嘉二子,了卻一時的心願。

時晴時雨中,已經到了濟寧北麵的汶上地帶。

五十幾年前,祖父淶水公文洪曾經宿於汶城。文洪詩筆下的汶上,貧瘠而荒涼。空村裏麵,連雞犬也見不到幾隻。殘破的土牆,尚不及一個人的肩高。用茅草編成的小屋,更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一家老小,依著壞坑,團而坐。成群結隊的牛羊,走過荒阡,大概這就是一家人的希望和生活的依靠吧。隨著槁秸嗶作響,斜日西風中旋起一縷炊煙;過不了多久,黃黍的香氣,便開始在幹冷的空氣裏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