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書劍飄零(3 / 3)

比之此際的汶上,五十年的時光,似乎並沒有多大的改變。獨自來到古渡憑吊的文徵明,但見河流漫漫,綠楊芊芊,日暮的風霾,在空中飄動。祖父筆下的汶城,則茫然不知到何處尋覓。

倒是祖父《淶水集》中的一首七律《言懷》,使他倍加感傷:

“十年書劍屬飄零,憔悴青衫太學生;有子策名粗畢誌,衰年隨計未忘情。風塵欺鬢蕭蕭短,雨雪侵衣漠漠輕;爭似歸來故鄉好,西山自買薄田耕。”(注八)

這首詩當為成化八九年間所賦;其時文徵明年僅三四歲,渾渾噩噩,鈍得連句話都說不清楚。文洪、文林父子同載北上赴試,兒子取中進士,在場屋中困頓二十餘載的父親,則僅中乙榜。因此詩裏混合了喜悅、無奈而又失望的矛盾情緒。棄乙榜不就的南歸途中,年老奔波的文洪,竟大病一場;從《呂梁洪》七絕,文徵明含淚品味著祖父當年的噩夢:

“經旬病體怕支風,兀坐篷窗若夢中,恍忽耳邊奔萬馬,扁舟橫渡呂梁洪。”(注九)

他不知這是家族的噩夢,還是大多數讀書人的噩夢。他也不知道這種夢有沒有醒來的一日;但是,他確實知道,他正進一步走進這種夢中。祖父的《呂梁洪》,說不定就是他歸程的渡口。

盡管汶上的荒涼,文洪當日老、病以及潦倒的詩篇,使文徵明唏噓惆悵,但接著十日的汶上行舟,卻使他拋開多日來的愁緒。春色不僅到他夢寐中的江南,連山東道上也現出一片花香鳥語的暖意。在蔚藍天空的映襯下,呢喃乳燕,穿梭於晴洲嫩柳之間。一池池的新水,恍如置身於江南。偶爾的幾聲蟬鳴,使他很想脫下征衫,好好洗滌一番。

魏家灣,博平縣城西北,屬於博平縣地。

碼頭上,文徵明邂逅到愁容滿麵的王守。此時南歸,顯得科舉途上,又一次重挫;兩年後,勢必像候鳥一般地重臨北國;季節則在嚴冬,一反候鳥的春來秋去。由於王守船行甚急,想要寫封家書,或寄詩王寵都來不及,隻好悵然若失地揮手作別。

博平縣是文徵明舊遊之地;那時,他隻十三四歲的年紀,祖父喪期滿後,隨侍父親文林前來赴任。無論比起蘇州或文林首任令尹的永嘉,博平都顯得偏僻而簡陋,學風不振。文林到任前,六十年間得中鄉試的秀才,寥寥無幾。正當誌學之齡的文徵明對父親興辦學校,政餘親至泮宮為諸生講授課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和長兄徵靜,也時在聽講之列。最令這兩位少年興奮不已的,莫過於砍伐梨樹的事:

博平產的一種梨,味極甘美,既是地方的口福,也是一般人家的生息。怎奈有人把梨獻給某中官之後,地方就不得安寧;食髓知味的中官,不但一再騷擾需索,且想讓梨農納以充貢。文林深知此例一開,民將不勝其苦,索性勸果農把行將招災惹禍的佳種,悉數砍伐,讓上至帝王貴冑,下至中官百姓,誰都無法向往。

文林為了保護地方民眾所出的高招,朝野知者莫不稱快,兩位少年公子,更為父親的苦心和出人意料的絕妙招數,倍感驕傲;文林的宦途卻因此舉變得崎嶇坎坷。

依照當時的考績,文林政績卓著,成化皇帝也有意擢升這位耿直敢言的山東令尹為監察禦史,但為他所得罪的王府和中官,卻讒言不斷。認為做一個地方小官尚剛訐若此,位列職司風憲的禦史台時又當如何!

朝中忠貞之士,多望以文林磊落的性格,在整頓政風與朝綱上能有一番作為的時候,朝廷令下,隻把他補了個微不足道的南京太仆寺丞。

轉眼四十年過去,兩鬢如絲的文徵明,思及往事,自然又像黃粱一夢。興學、鑿渠,壓抑豪強的諸種政績,雖然由博平鄉賢直講孫奭等,刻石學中,並為祠以祀,但已無父老再講論文令遺事,更不要說那些新進後生,對往日情景的懵然無知了。

多日晴暖之後,忽然一夕風雨大作,運河中春水暴漲,兩岸泥聲滑滑,隨處可見的青楓樹根,也頓然為泥沙掩沒。人們重又裹上重裘,好像嚴冬再度來臨。瑟縮在艙裏的文徵明感覺北方氣候,令人實難想象。浮現在他眼前的,則是吳江的香羹春鱖,楞伽山的青青梅子:

“江梅千樹繞楞伽,記得臨行盡著花;青子熟時應憶我,綠陰成處正思家。……”——《懷石湖寄吳中諸友》(注十)

一、《朵雲》第三期頁一七八,周道振編《文徵明年表》。表中舉列其事,未注資料出處。按,王守已於元年冬天北上赴會試,嘉靖二年四月四日,南旋途中與徵明邂逅於山東博平縣魏家灣。雙梧堂之餞,王守在場的可能性極微。故本文設想王守像可能據王守他像補入。

二、《雅宜山人集》頁二二〇。

三、《石渠寶笈》頁三三二。

四、《雅宜山人集》頁一四。

五、《文氏五家集》卷九頁一,四庫全書,商務版。

六、《甫田集》頁二四一。

七、《石渠寶笈》續編冊四頁一九九九。

八、《文氏五家集》卷一頁一五。

九、《文氏五家集》卷一頁一三。

十、《甫田集》頁二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