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成帝無子,立定陶王劉欣為太子,也就是後來的漢哀帝。但定陶王並無其他子嗣,為免此一藩國就此滅絕,成帝另以楚王孫景,接續“定陶王”的香煙;漢儒師丹以為得禮。
宋仁宗無嗣,抱養濮王之子趙宗實於宮中。仁宗崩殂後,趙宗實繼承大統,是為英宗。即位後,本於對生父濮王的孝思,下詔議崇奉濮王典禮。司馬光主張可以晉封濮王為高官、大國。但身為最高統治者,卻要繼統繼嗣,不能以生養之私恩,而廢公義。此事雖然引起歐陽修和韓琦的反對,形成政爭,但宋儒程頤,卻同情司馬光一派的主張,他檢討濮議事件的過程說:
“言事之臣知稱親之非,而不明尊崇之禮,使濮王與諸父等;若尊稱為‘皇伯父濮國大王’,則在濮王極尊崇之道,於仁宗無嫌貳之生矣。”(注三)
依據上陳史例,楊廷和等上議,嘉靖既已入承大統,興獻王又無其他子嗣,不妨援定陶王故事,以益王的兒子朱厚炫,過繼為興獻王之後,以奉祀香煙;不宜在京城之中為興獻王立廟。當今天子則應稱孝宗為“皇考”,稱本生父母為“皇叔父”、“皇叔母”;不宜追尊為“帝”、“後”。
嘉靖皇帝母子,對群臣所議大為不悅,認為把伯父母改稱父母,把本生父母改稱為叔父母,實在有些不倫不類;而且,誠如張璁所言,母子相見時,如何能行君臣之禮?
從此展開無休無止的爭論,使整個朝廷政務,仿佛進入風暴之中;文徵明晉京前後的寧靜,不過是台風眼中的寧靜而已。這期間,皇帝一次又一次命群臣複議、或按自己的意見批示。文武百官則一再重申前議,楊廷和更四次封回禦筆親批。除了經常麵奏之外,又以三十餘道奏疏,闡述他一貫的主張;皇帝也未加采納。
對這位既有冊立之功,盡除前朝弊政,把他帶入治道的元老重臣,嘉靖皇帝無比的敬愛。但,他所敬愛的楊廷和,為了維護明室的皇統與宗祧,卻千方百計地阻礙他對父母的私情和孝意,使朱厚熜心中,又充滿了畏懼和怨恨。相形之下,遠在南京的刑部主事張璁,反而成了他政海波瀾中的一塊浮木。在這種矛盾心情下,朱厚熜有時恨不得楊廷和早日離開都城。至於皇帝左右,其中有被裁抑了的權貴、佞倖的戚友、張璁的同調、意圖左右少君的中貴……則伺機進言,彈劾楊廷和的專恣,指其缺乏人臣應有的禮統。演變至此,一向深信皇帝年少英敏,隻若在自己耐心輔佐下,不難達到太平化境的楊廷和,也不能不心灰意冷,萌生退誌了。
對於這件事的態度,楊廷和與楊慎固然父子同心,文徵明的其他好友,如薛蕙、陳沂等,為了帝係大統,有的著書立說,有的準備奏疏,皆欲據理力爭,犧牲身家性命,在所不計,並把始倡異議的南京刑部主事張璁,視同寇仇和奸佞,而張璁卻是文林任永嘉令時,所識拔出來的門下士;文徵明不但深為惋惜,並在心靈深處,產生一種對張氏的輕蔑與排拒。
長伯虎、徵明十一歲的都穆,早在正德七年為禮部主客司郎中任內致仕。嘉靖元年,受撫臣之薦,進階為中憲大夫。都穆為官清正,做禮部主客時,對來去頻繁的諸夷貢使,柔遠有道,使國體大受尊重。當他奉遣以副使冊封慶陽王妃時,王府贐以腆幣,都穆拒而不受,一時傳為美談。都穆致仕的時候,囊無餘資、鄉無田廬,蕭然而歸,朝野人士,莫不對他的清風亮節,大為讚歎,朝廷更加以太仆寺少卿職銜,以酬其勞。
回到蘇州之後,太傅王鏊,首先以欣喜的心情,迎接都穆致仕還鄉,使他的隱居生活,又添了一位遊伴:
“似我歸來亦未遲,夫君得謝又先之。清朝況是懸高位,白社多緣赴夙期。到處溪山同載酒,故園風物盡裁詩。一場好夢今朝覺,卻任傍人道是癡。”(注四)
每日粗茶淡飯,無分日夜地埋首著作或校仇古籍,都穆生活,似乎很快地便平靜下來。
有一次鄉人娶婦遇到風雨,燈籠吹滅,又缺少火種,迎親隊伍,立刻陷於一片黑暗之中,不知所措。
突然有人想到,南濠都穆,經常夜讀,必定燈火未熄。及至前往破舊的都府扣門,果真得到火種。
育有二男二女的都穆,加上撫養孀妹、孤甥及尚未成年的幼弟,時常衣食無著,饑寒交迫;他卻淡然一笑說:
“天壤間當不令都生餓死!”(注五)
在他那形同止水般的心中,如果也潛藏著一些漣漪,那就是被青年時代好友唐伯虎的誤解。尤其當他步上金閶門樓,遠眺茂林隱隱的桃花塢,胸間不禁激起一陣跳動。有時,他想請友人從中調停,但往往未待友人啟齒,敏感的唐伯虎,卻先在應邀的信劄中約定:
“頃承折簡,知梨花釀熟,專待酒徒共醉,有此良機,何敢方命?惟未知穆傖亦曾被邀否?此奴如在座,足使劉伶狂唾,畢卓遠遁矣。仆有夙憾,未能與繼見耳。……”——《與王履吉》(注六)
此外,終生無法治愈心頭創傷的唐伯虎,更在贈王寵吉的飲酒詩中,發抒鬱積於胸的感慨:
“我觀古昔之英雄,慷慨然諾杯酒中,義重生輕死知己,所以與人成大功。我觀今日之才彥,交不以心惟以麵;麵前斟酒酒未寒,麵未變時心已變。……”(注七)
直到伯虎,為回避這位舊日好友而跳樓事件發生後,望桃花塢興歎的都穆,才知道壯年時代在北京所留下的憾事,已化解無望,隨著漸增的白發,怕隻能埋恨於九泉之下了。
嘉靖改元的孟春,唐伯虎埋首整理舊作,準備付梓的同時,依舊創作不輟。
“今朝人日試題詩,更簇辛盤煖酒卮,楊柳弄黃梅破白,一年歡賞動頭時。”(注八)
他以題扇麵的七絕和《一年歌》,作為人日試筆。
那歌,又是被許多人看成“乞兒唱蓮花落”般的七言古詩。
“……一年細算良辰少,況又難逢美景和。美景良辰倘遭遇,又有賞心並樂事;不燒高燭照芳尊,也是虛生在人世!……”
歌詞勸人良辰難遇,及時行樂;但又像喃喃自語地警惕:“人生苦短,來日無多”。平淡質樸,卻使人感到有如秋蟲的悲鳴。
入秋,他又畫了幅竹子的扇麵,題詩清新典雅,一反前歌的俚俗,頗有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意味:
“細雨鳴鳩苦竹生,閑將水調弄新聲。他年煉就輕如葉,醉踏風梢散袖行。”(注九)
不久之後的七月二十五日,颶風突起,掀屋拔樹,平地波濤,王鏊、王寵叔侄,均有詩吟詠其事。連吳江縣城,也遭洪流圍困,秋季的收成,就此變作泡影,有人不免聯想到,可能是新天子失德的警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