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寂寞身後事(1 / 3)

唐伯虎雖已離開人世,但,某些蘇州人對這位風流才子生平的議論、嫉妒,以及那份幸災樂禍的敵意,並未因而消失。或許,連年的荒歉與饑饉,使人心胸變得格外狹窄和冷漠,伯虎葬禮的清冷與簡陋,也就可想而知。

他的墳墓,在胥門西南方的橫塘王家村;離他所蕩舟的石湖,經常登眺的靈岩山不遠,對雅嗜遊山玩水的他,也算是得其所哉了。

“桂伐漆割,害儁戕特”;對於那些妒忌伯虎才華,落井下石的市井小人,祝枝山認為不過是“塵土物態”,不足為怪,也無傷於伯虎。令他感傷的是,天地鍾靈之氣,總要數百年才抒發一次,凝注在一個人的聰明才智之上;唐伯虎得到了,卻由於世人的淺薄和狹窄,使其未得展露,就抑鬱凋萎;這種哀痛,教人如何去懷!有過人之傑、世人不欣賞讚歎,而隨意毀棄,有高世之才,非但不用,反橫加擯斥,這種冤屈,何時能已!他在“哭子畏”詩中呼天搶地地寫:

“萬妄安能滅一真,六如今日已無身;周山既不容神鳳,魯野何須哭死麟!顏氏道存非謂夭,子雲玄在豈稱貧;高才剩買紅塵妒,身後猶聞樂禍人。”——二首之二(注一)

遠自青年時代,素有才子之稱的祝枝山,就把小他十歲的唐伯虎,視為感情上的知己、事業上的同誌、才華和智慧上的敵手。

每當他麵對這位才高、誌遠、學力雄厚的吳趨後進時,自己總會有種辭不盡意的感覺;心下以為,伯虎未來發展,必定遠遠地超越在他前麵。無論思想和學術的層次上,勢將形成無可彌補的差距,導致兩人精神上的疏離。在他給伯虎的信中,坦白承認其心中的疑慮:

“……至其後,足下之峻者益峻,遐益遐,捷益捷;仆之所深畏而終不遷者,計特足下一人耳;然幸到於今不遺。……”——《與唐寅》(注二)

祝枝山這番自我謙抑的話,一方麵勉勵伯虎上進,另一方麵也期勉共同為理想的實踐而奮鬥。既不要被柴米油鹽等現實環境所屈服,也不要空懷壯誌,徒具理想;一匹千裏馬,除不凡的骨相外,唯有長驅直進,日馳千裏,始能令人慕服譽讚,不容為異辭。

了解、期許,平地春雷般的破滅與消逝,使祝枝山的感情無法自已。他在《再挽子畏》中寫:

“少日同懷天下奇,中來出世也曾期;朱弦並絕桐薪韻,黃土生埋玉樹枝。……”(同注一)

“唐生白虹寶,荊砥夙磨磷,江河鯤不徙,魯野遂戕麟。”——《夢唐寅徐禎卿亦有張靈》(注三)

寒夜漫漫,連懷星堂四周廟宇的梵誦也沉寂下來,祝枝山和二三亡友的夢中相會,引起心中的悲愴,然而也未嚐不是一件樂事。年已六十四歲的他,自知和幾位至友相會泉下,不過是早晚間的事。幾個人的言談笑貌,友情依依,恍惚無異生時。他在《再挽子畏》和《夢》詩中,一再提及未來歲月中,幽冥世界的複聚情境:

“……生老病餘吾尚在,去來今際子先知;當時欲印搥機事,可解中宵入夢思。”

“……相逢靡幽明,隔域豈不親?茲途無爾我,相泯等一真。……”

然而,他所痛惜的是,三人中尤以伯虎才高,不但不能見容於社會,其得禍也最為冤抑、淒慘,因此追悼詩中,屢次以“魯野戕麟”,譬喻他的生不逢辰。

和知友們相聚泉下前,祝枝山另有一點不能釋懷的是,現為臨江府同知的獨子祝續,連生三個女兒,卻使滿頭飛霜的懷星堂主人,獨缺含飴弄孫的樂趣。祝氏三世單傳,枝葉異常單薄。當他受伯虎弟弟唐申之托,為亡友撰墓誌銘時,心中的陰影,突然由筆下的“配徐繼沈,生一女,許王氏國士履吉之子。……”擴散開來,彌漫在他的眼前,凝聚成為若敖鬼餒,愧對先祖的恐懼。

他曾經以沉重的心情,寫信曉喻祝續。表示自己年事已高,仿佛西下的落日,胸中悵惘不已的,無過於宗祧的延續。同一曾祖之族,有兩個孺子,因其生父不肖,致使漂流在外,將來當設法尋回,以壯宗脈。

他指示祝續,能做好官,建勳名,固然是家門幸事,但維持宗祠香煙於不墜,才是至要至重。祝枝山以自身為例:壯年時,家境貧苦,一事無成,而又一味追逐空廓無用之事;如果那時不幸而死,既無事業,又無子嗣,不過是一個“荒逸無成之鬼”,將無以見先人於地下。

做父親的,也許風聞到祝續隨正德皇帝南巡,處理王陽明與邊將的糾葛時,不無偏頗,遭致王氏弟子們的非議;因此,他力勸兒子,凡求昌後,必以陰德為冠:

“……爾盛年,幸獵華,偉業谹聲,皆可基致。然切勿失祖宗以來,傳家仁厚,本子及方冊行墨間也;此予素衷,因念嗣息,遂言及此。……”(注四)

惆悵、岑寂中,他和伯虎平日間的點點滴滴,乃至早年的一些趣事和荒逸行徑,也一一浮現在祝枝山的心頭。

嘉靖二年隆冬歲暮的一場大雪,開啟了來年豐收之兆,含苞待放的梅花蕾,使祝枝山憶起唐伯虎慣常誇耀的梅蕾酒。有時詩思不暢,他會半夜披裘,前往桃花塢叩門,暢飲而返;或於庵中醉臥,翌日再共同策杖,前往郭西尋梅;今後夜半叩門,不知有誰來應?

“足下佳醪新熟,香聞十裏矣。……”

更多時候,枝山新釀已熟,未待啟甕,卻先已接到伯虎索飲的手劄:

“但舍劉阮輩,又誰與共醉耶?……仆等腸腑中,位置麹生,最為得宜,幸整酒兵,共一角逐,毋使麹生守甕,屠沽笑人也。如蒙見招,當趁此良時,願與諸人共之。”——《與祝希哲(索酒)》(注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