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送周德瑞的筆墨,他甚至覺得有向曆史作一個交代的必要:
“……始禮之舉也,時多異議,而君子或不能無疑於其間,故餘於此深論其事,以備他時折衷雲。”(同前注)
不過,一些朝中有經驗的大臣,並不像文徵明那麼樂觀,如戶部侍郎胡瓚等,知道夜長夢多,事情恐怕仍有變數,所以趕緊上言,表示大禮既定,為了安定人事,使各盡職守,已經應召尚未到京的席書、方獻夫,張璁、桂萼等,宜下詔止其來京,急速返回原來的崗位。
侍郎席書、員外郎方獻夫,在大禮之議展開後,各自寫了一封奏疏;他們的主張,和張、桂二人相近。但因“繼統不繼宗”的主張,為北京朝臣斥為異端邪說,所以未敢貿然上奏。其後在張、桂二人鼓勵下,遂由桂萼於前一年十一月並錄席、方奏疏以聞,因此席、方二人也在征召入京之列,大大增加了這一派主張的聲勢。
除胡瓚等上言外,朝中也有些人上疏請治席、方、張、桂以應得之罪的。
文徵明好友薛蕙,則上所撰“為人後解”、“為人後辨”等,闡明嘉靖皇帝“繼統繼宗”所應有的禮節和義務;企圖以洋洋數萬言的論辯,開悟君主,並駁斥張、桂等論調。結果,上言者,多遭下獄,使一度鬆弛的局勢,又趨緊張。
端節前後,奉召晉京的張璁和桂萼,行色匆匆地到達安徽北部的鳳陽縣。館驛中,不但從邸報得知嘉靖皇帝四月所下追尊大禮的勅命,也接奉到停召的朝旨。大失所望之餘,二人心中也立刻明白,這是一幹朝臣為了怕他們入京麵質所采用的策略。表麵上看,勅命中皇帝已為父母爭取到“帝”、“後”的尊號,但前麵既已加上“本生”字樣,又以孝宗為“考”,如此,天下後世,仍然會認定嘉靖皇帝為孝宗之子。於是急忙上疏:
“臣知‘本生’二字,決非皇上之心所自裁定,特出禮官之陰術;皇上不察,以為親之之辭也。不知禮官正以此二字為外之之辭也;必亟去二字,繼統之義始明,而人心信從矣。”(注九)
疏入皇帝手中,朱厚熜一再思忖,連自己也覺得給禮部勅中留下了什麼漏洞,或中了禮官的圈套,於是就更急著召張璁、桂萼入京。麵質群臣,一舉了結大禮之議,同時也許可以順利達成自己的另一樁心願;在奉先殿側,修建一座“觀德殿”,使亡父的神主,也能從安陸州迎入大內,以盡孝思。
另一方麵,大小朝臣和都中民眾,聽說皇帝不聽勸諫,再度詔命二人進京,多欲仿效前朝擊馬順的故事,以無可抗禦的正氣,斃之於廷。三朝元老,謹身殿大學士蔣冕,更公然在帝前表示,二人若來,必撲殺之;但朱厚熜依然不為所動。為父母的尊榮,他似乎把國家的禍福,乃至自己的皇位,一概置之度外。遠在三年前,即位之初,母後自興國來,母子相會於通州,知道朝議要他過繼給孝宗時,這位興國王妃就怒容滿麵地表示:
“安得以我子為他人子!”(注十)並且,駐鑾通州,拒絕入京。朱厚熜聞言而泣,隨即向慈壽太後(孝宗後)表示,他願意避位歸藩。
群臣唯恐十五歲的少年君主,真的去位歸藩,才應承由內閣研議,稱興獻王、妃為“興獻帝”、“興獻後”,接著,竟連年為繼宗繼統的問題爭論不休。多少幹練廷臣,不怕獲譴、寧願掛冠求去,也不願曲順他的旨意。當時的觀政進士張璁,則在爭議初起之時,以所著“大禮或問”上,為他開啟了處理大禮之議的理論根據。此際,當年被迫調往南京的張璁,即將去而複來,且與桂萼、席書、方獻夫等,相互媒介。朱厚熜看得出廷臣對這股結合而至的力量:心懷忌憚;據他暗知,張璁引經據典的議論一出,連退隱江南的大學士楊一清,也以其立論堅實,無懈可擊,寄書給他門人——現任吏部尚書喬宇說:
“張生此議,聖人複起不能易也;恐終當從之。”(注十一)
現在,這股支持他的力量,正逐漸接近都門;必要時,大學士楊一清也會應召出山。此老不但嫻於邊務,更能襄讚大禮;思及於此,在焦慮,等待的紛亂中,朱厚熜的心緒,也為之穩定下來。
六月,《武宗(正德)實錄》修成,嘉靖皇帝賜燕禮部,參與纂修工作的文徵明,再度於詩中表達天恩的深厚:
“北府書成奏尚方,南宮拜詔許傳觴,青春照坐宮花麗,瑞露浮樽法酒香。邂逅鸞台修故事,遂令牛走被餘光,濃恩恰似朝來雨,散作槐廳六月涼。”——《實錄成賜燕禮部》
不過這時,與修實錄的翰林們,對兩三年來辛勤的成果和皇帝的賞賜,內心似乎並沒什麼欣慰可言。徵明詩中的“濃恩恰似朝來雨”,恐怕也隻是應時應景的表麵文章。多日來,翰林們的臉上,時常流露出一種無可掩飾的忿憤不平之色。
大約五月下旬晉京的張璁和桂萼,可能對朝官和都眾對他們的仇視,早有耳聞。所謂先朝馬順故事的重演,也喧騰人口;因此入都之後,都盡量小心規避,以免節外生枝。桂萼躲藏在寄寓之中,懼不敢出;張璁過了數日之後,始往宮中朝見。步出皇宮時,唯恐遭人伏伺,趨出東華門,藏匿武定侯郭勳家中。郭勳是開國元勳贈“榮國公”郭英的六世孫(一雲五世),大概想從這場議禮之爭的漩渦裏獲取富貴,因此喜出望外,和張璁約為內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