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夢醒(1 / 3)

嘉靖三年春天的北京,雖然充塞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但寒豔照人的桃、杏,在籬邊綻放,柔嫩的垂柳迎人款舞之際,也別有一種嫵媚。撇開朝政所帶給人的種種焦思和憂慮,文徵明寂寞抑鬱的情懷,也像北地冰雪般逐漸融化開來。

二月初旬,偶然得到一些佳紙,他把它接成一幅丈四的長卷,依著王維《桃源行》的詩意,畫起《桃源別境圖》來。這卷春天所寫的春景,著色古豔,山水重疊,繁桃細柳間,點綴著酒肆漁村,仿佛置身武陵源中,有不知今世何世之感。畫成於二月十日,隨即為好友民望持去。數年後,民望再度持以索書;但那時的他早已遠離帝都,回憶前塵,再看看畫中景色,心中感慨,無能言喻。遂為之以小行楷補書王維的《桃源行》,並鈐以“玉蘭堂”朱文印(注一)。

二月末,鄉友鄭正叔來訪,談及家鄉風物。渴思蒪鱸的文徵明,拈筆揮灑起眼前景色。錯錯落落的山水樹石,茅蔭下幽人的綿綿清話、院前挺直得有如擎天之柱的孤鬆……畫後粘壁自視,構思、落墨,雖然無異往昔,氣氛境界則大為不同;也許可以留作他日回想或對照吧。

“燕山二月已春酣,宮柳霏微水映藍,屋角疏花紅自好,相看終不是江南。甲申二月晦日,鄭正叔偶訪小齋,坐語家山風物,寫此寄意。”——《燕山春景圖並題》(注二)

同樣畫題的山水共有兩幅,詩也相同,所異者,另幅下款隻寫“甲申二月徵明畫並題”,畫後有彭年七絕一首(注三)。

文徵明流傳下來的作品中,《蘭亭修禊圖》,款署“嘉靖三年春三月既望,衡山文徵明書於玉蘭堂”(注四);應是他在首都度過第一個暮春所留下的泥鴻吧?

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亭中振筆疾書的王逸少、列坐於清流兩岸,一麵取觴而飲,一麵尋求靈思的文人雅士:立軸的右上角,楷書王羲之傳誦千古的《蘭亭集序》。不過這幅作品,有人評為行筆滯弱,並未達到他往日應有的水準;有人因署《書於玉蘭堂》,而懷疑其真實性。

文徵明蘇州停雲館之“玉蘭堂”,起於何時,無法確知。正德三年五月,文徵明為黃雲所畫《米法雲山圖》卷後,書其近作二十三首;最後一首,即《詠玉蘭花》:

“孤根疑自木蘭堂,怪得人呼作女郎,繞得春風憐謝傳,一天明月夢唐昌。冷魂未放清香淺,深院誰窺縞袂長,漫說辛夷有瓜葛,後開應是媿穠妝。”(注五)

清香、淡雅、引人遐思;他對玉蘭花的喜愛,躍然紙上。

“進卿自金陵來吳,顧訪玉蘭堂,題贈短句,徵明。”他在贈金陵好友楊進卿的《飛鴻雪跡圖》上題(注六);時為正德十二年。而嘉靖三年,人在金台寓所,書畫中卻寫作於“玉蘭堂”,是以令人不能無疑。

春天郊祀後,早朝已畢,文徵明眼見青年天子在儀仗和翠旂前導下,駕幸文華殿聽講。覺得這是天子求學、求治,朝政將日趨清明的跡象。真乃君臣之間千載一時的明良際會,心中感到無限欣喜:

“……小臣漫廁夔龍後,仿佛還瞻日月光。”他在《觀駕幸文華聽講》七律中寫道。(注七)

接著,他參與了兩次郊祀禮後的慶成宴。

管弦悠揚,身著禮服佩戴宮花的百官,雍容華貴地集聚在玉殿東側。一聲節響,穿著錦衣的中官們,紛紛從禦廚裏捧出難得一見的珍饈。嘉靖皇帝意氣風發,殷勤地宣旨勸飲,禮數極為周到。天恩眷顧下的群僚,莫不盡興開懷,在落日餘暉中相扶醉歸。一向拘謹守禮的文徵明,也不禁陶然而醉,在《慶成宴》中,抒寫當時的感受:

“……一代禮成郊社後,百年身際太平中;晚酣不記歸來處,仿佛春光玉殿東。”(注同上)

到了四月,為了大禮之議,與皇帝、張璁、桂萼主張不合的言官和大臣、獲罪的獲罪,去位的去位,一時都下人心危疑,中外洶洶。朱厚熜見群臣所議既然和己意不合,索性直接敕禮部,尊生父興獻帝為“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尊生母為“本生母章聖皇太後”。出人意外的是,這位以外藩入繼大統的皇帝,依然維持了以孝宗為“考”的前議:

“朕於正統不敢有違,而所生至情亦當兼盡。”(注八)

從嘉靖皇帝這道手詔來看,以前林俊、楊廷和及文武百官所主張的稱孝宗為“皇考”,稱興獻王、妃為“皇叔父”、“皇叔母”,而不宜稱“帝”、“後”的原則,是無法維持了。但不管如何尊崇其本生父母,隻要能延續孝宗皇帝的宗祧,群臣百姓也就釋然於心;因為他們實在不願見到有明以來,少有的仁民愛物的賢君,香火就此中斷。

當嘉靖皇帝遣使前往湖北安陸州(承天府)告祭興獻帝陵園時,文徵明鄉友太常寺周德瑞,也在派遣之列。朝中鄉友紛紛賦詩,以壯行色。眾人以德望、學術,共推文徵明為“送太常周君奉使興國告祭詩敘”(同前注)借著這個機會,文徵明首次正式表達他對大禮之議的看法。

在他的感覺中,太傅王鏊所設想的兩全之法;尊本生父母為“興獻皇”、“興獻後”,使其既受到特殊的尊崇和榮耀,又冠以藩國之名,而有了一定的分際。文徵明認為,幾位大臣為爭禮而相繼引退,是想盡其義所當行的職責。皇帝倦倦不忘所生,是想盡一份人子的孝意。而天子手勅中的尊所生為皇帝,以孝宗為“考”實在也算“禮”、“孝”兼顧的折中辦法,他認為長達兩三年來的爭議,到此該圓滿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