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中宵悔恨(1 / 3)

嘉靖皇帝斥責廉直忠耿的何孟春為“毀君害政,變亂是非”、“倡眾逞忿,非大臣事君之道”(注一)。

斥責、罰俸、左遷;使一向守本分,遵禮法,凡事講究中庸之道的文徵明,對何孟春的遭際,也不能不感到寒心。他《送何少宰左遷南京工侍二首》中,先把何氏比擬為忠言被放的三閭大夫屈原;次首,則比之為大歎“總為浮雲能蔽日”的詩仙李白:

“何人發難幹倫紀,有客輸忠翼聖明,禮重乾坤那可易?事幹名教得無爭!百年富貴浮雲淡,萬裏江湖白發生;李白從來多感慨,鳳凰台上望神京。”(注二)

吏部尚書喬宇,對立國百五十餘年的明朝而言,像王陽明一樣,可謂有再造之功。

寧王叛軍初起的時候,即率大隊人馬,出鄱陽,蔽江而下,聲言直取南京。

但,這時的南京兵部尚書喬宇,卻是一副了不為意的樣子,不時帶著賓客,到南京城外,飲酒作樂,談笑自若,實則密察形勢,暗置兵馬,以為攻防準備。結果南京中外宴然,非但民眾安堵如常,連趕赴秋闈的士子,也依舊陸續進入南京。

頗富才略的指揮楊銳,署為安慶守備,是喬宇布在九江、湖口到南京之間的一著險棋。宸濠原本無意攻取安慶,隻想順流而下,和喬宇一決雌雄。文武兼具的知府張文錦、都指揮楊銳、指揮崔文,一麵令軍士鼓噪,一麵登城,大罵宸濠。兵貴神速,隻是,寧王經不住這種激怒,頓時忘記了此行的主要目標,竟把艨艟戰艦,停留在安慶城外,下令搶攻。而戰事也就在張文錦和楊銳、崔文激勵士氣,誓死守城的情況下,膠著下來。

安慶的久攻不克,成了宸濠的致命傷,也成了戰爭的轉捩點。在南京的喬宇,利用這段寶貴時間,一舉肅清了準備為宸濠作內應的三百名死士,懸首江濱,使寧王聞風喪膽,失去了東進的勇氣。在江西的王陽明,則出其不意地攻複南昌,斷絕了宸濠的退路,並積極部署鄱陽湖中的決戰,終使聲勢浩大的叛王,轉瞬之間,一舉成擒。

在正德南征的漫長兩年期間,江彬屢謀不軌,均經喬宇牽製,化解於無形之中。

江彬索取南京宮門鎖鑰,喬宇指示都督府說:

“守備者所以謹非常,禁門鎖鑰孰敢索,亦孰敢予;雖天子詔不可得!”(注三)

江彬不時矯旨,諸多需索,喬宇則一一當廷麵白,使江彬不得不為之收斂。

南京及隨駕諸臣,三次伏闕,請駕回鑾,以免橫生枝節,均為喬宇暗中倡導,而他自己也一再伏闕請駕,並一直扈送正德皇帝到揚州,以防不測。

朱厚熜即位,召喬宇為吏部尚書,嘉靖初年的許多用人行事,多由喬宇所策劃,使天下欣欣望治。

漸漸地,由於對興府候補官員的任用、外戚封爵,以及議禮等問題的看法,與皇帝意見諸多不合,感到處處掣肘,喬宇隻好乞求致仕。當禦史許中、劉隅等覺得喬宇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疏請慰留時,嘉靖皇帝對這衛護過明朝命脈的長城,去留了無顧惜:

“朕非不用宇,宇自以疾求去耳!”(同注三)

晉用南京兵部前,喬宇曾拜南京禮部尚書。文徵明杖履從遊,久列喬氏門牆。此次金台握別,倍感依依,也為梁柱之去,有著無限的惋歎:

“四十餘年仕闕廷,歸來雙鬢未全星,一身用舍關天下,千載風流尚典型。啟事從來誇水鑒,移文曾不愧山靈,等閑頌德知何益,自有勳名照汗青。”——《送喬塚致仕還太原》二首其一(注四)

喬宇是詩人,也是著名的書家,他篆隸的表現,頗具李斯和李陽冰的風貌,評者謂為有明第一。去職數年之後,乃師楊一清卒,喬宇渡江吊祭,行至南京時,父老出迎。憶及寧王叛日,阻敵、固防的各種措施,及正德末抵製江彬、伏闕請駕等對社會與生民的功德,人們莫不舉手加額,爭相頌讚:

“活我者,公也。”(同注三)

大概,這也就是文徵明贈別詩中所謂:

“自有勳名照汗青”了。

文徵明在《懷歸詩》序中寫:

“徵明自癸未入京,即有歸誌,既而忝列朝行,不得即解,迤邐三年,故鄉之思,往往托之吟諷……”(注五)

在這漫長的三年時光中,隨著離家的時日和時序的變化、好友的聚散、體康的否泰、政局波蕩等不同的因素,文徵明的心靈,也起伏不定。縱觀他三年來的吟哦,可以分成幾個不同的感情層次:

春日騎馬郊遊,無論城西的玉泉,或城南的清淺溪流,都能使他暫時沉醉。柔嫩的柳條,輕拂著青衫皂帽。從樹梢上麵,隱約露出一抹淡淡的山色,仿佛帶著會心的微笑,大有“相看兩不厭”的意味。無垠的碧草,與溪畔青苔上的點點落花,映照出一種特別的情趣,文徵明顧而樂之,所吟詠出來的小詩,也輕快得像淙淙流過的細波:

“……地偏白日無留鞅,春盡青苔有落花。三載京華塵土裏,隻應此際不思家。”——《春日郊行》(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