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中宵悔恨(2 / 3)

這種宜人的春景,使文徵明置身於陶然忘我的境界,懷歸情緒,一時為之蕩然,是懷歸詩中,僅有的一劑清涼散。

玉堂值夜,闃寂中,遙聞刻漏悠長的聲響,摻雜著幾聲細碎的鈴索,使睡意蒙矓的文徵明,分不清身在瀛洲,或江流環繞著的故鄉。

秋日早朝,待漏宮門。殷殷的鍾鼓,在乍分的曙色中敲擊著,給人一種心神不寧的感覺。紫雲閣仍舊在氤氳裏,隱隱現現。縷縷鄉愁,就在這種單調刻板的時刻,纏繞、啃噬著他。鼓聲和那片帶著涼意的玄色氤氳中,他看到了石湖的帆影和石湖精舍四周的篁叢,感到故園、林壑間猿鶴那種幽怨期盼的神情。

“……常年待漏承明署,何日掛冠神武門,”——《秋日早朝待漏有感》(同注六)

那是發自他心靈深處的聲音,一種遙遠的,故鄉的呼喚。

“南望吳門是故鄉,興懷山澤意偏傷;一行作吏違心事,千載移文愧草堂。……”——《次韻盧師陳二首》(其二)(注七)

類似的詩句,幾乎成了文徵明的口頭禪。麵對鄉友同樣抑鬱的眼神,北方的烈酒,沿著喉嚨,火一般的流下,不久便在文徵明的腦海中,擴散成洞庭東山一樹樹初熟的橘苞,菰米羹混雜著飄浮在空氣裏的桂香。橫塘聽雨的景象,則永遠像揮灑中的水墨畫,痛快淋漓,透著一種日暮風急的涼意。

以上種種,在文徵明諸般鄉愁中,隻是像一襲輕紗那樣,充斥於生活裏麵,似有若無,卻是揮之不去。

依據某些年表記述,文徵明嘉靖二年六月家書中,提出妻子進京之議,推測八月由蘇州動身,當年九月,即可夫妻團聚。但也有的年表顯示,徵明夫人吳氏,直至三年八月,始由吳下起碇。如果後者為真,這漫長的孤獨與等待,足以使文徵明的愁緒,濃得像一杯釅茶。其時,文彭二十八歲,文嘉小長兄四歲,雖然均已長大成人,但顯然既不了解朝事的紛亂,也難以體會背井離鄉的父親的心境,對萬金家書,不免有些疏懶。文徵明自己又何嚐不是呢?愁悶當中,反而很少修書給家人好友,一敘衷曲。桃李滿園,燕子銜泥,惱人的柳絮,飄飄飛舞,兒子的家書,卻是杳然無蹤;文徵明一麵抱怨兒子少不更事,一麵也怪自己慵懶和煩亂,多少知音好友,竟連封信,連首詩都沒有寄去:

“終日思歸不得歸,強驅羸馬著朝衣,歲寒空負梅花約,客舍頻看社燕飛。兒子遙憐更事少,故人久訝得書稀;何當便買扁舟去,笠澤東頭有釣磯。”——《思歸》(注八)

朔風、北雁、落葉,一向最動旅人愁思,文徵明自不例外:

“尺書不至意茫茫,酒醒俄驚雁北翔,迢遞秋聲連朔漠,蹉跎歸思滿衡湘。……”——《聞雁》(同注六)

在政潮洶湧,局勢混沌的那段期間,文徵明的情緒表現,可就不僅像“終日思歸不得歸”、“尺書不至意茫茫”那麼溫婉了;歸思之激切,簡直到了刻骨銘心的程度,而且,對於妻離子散,措身仕途,抱著極度悔恨的心態:

“年侵病迫久應還,貪戀君恩尚強顏,勝有黃塵隨馬足,未忘青瑣點朝班。……”

這詩的下半首,直以晉世子申生,未及時出走而遭殺身之禍。漢王仲,明天文與道術,濟北王興居反時,仲為懼禍而不願綰兵,棄職浮海,奔樂浪山中而得全。用來隱喻議禮、哭左順門諸臣的遭遇。其內心之苦痛與義憤,實不難想見。

“……申生不去終鉗市,王仲何如隻抱關;連日驚魂殊不定,盡隨鄉思繞吳山。”(注九)

這時,文徵明心中的“吳山”,無異於避秦的桃源。

《秋夜不寐枕上口占五首》(注十),是他幾年來思鄉情緒的總爆發,像發自火山口的熊熊岩漿。

這五首七律,魂縈夢繞,盡寫吳門風光、家中景況。玉蘭堂的碧草簾櫳、綠陰門巷的午風、床上的殘薦孤琴、書架間的牙簽萬卷、百花洲上所觀賞到的十裏紅欄、圍郭山色……寫得纏綿細致,一事一物,莫不有情。而每首詩的結句,都仿佛有惋歎、懊悔的淚光,閃閃爍爍:

“誰令拋卻幽居樂,掉鞅來穿虎豹場!”

“誰令拋卻幽齋樂,騎馬來聽午夜雞!”

“誰令拋卻鄉關樂,博得黃塵撲馬頭!”

“誰令拋卻江鄉樂,來著青衫博俸錢!”

“誰令拋卻交遊樂,嬴得青青兩鬢華!”

懷歸到了這種地步,文徵明除了以酒澆愁之外,就隻有拚力掙脫那誤入其中的利祿牢籠了。尤其在三年考滿的關鍵時刻,避之猶恐不及,豈肯像某些同官所勸說的那樣,前往拜謁當道,以求遷升!

嘉靖四年重九,文徵明在北京迎恩寺中度過。這已經是第三度見到塞鴻南歸。傳自四麵八方槌衣的砧聲,使他憶及離家時妻子整理征衣的情境;也使他驚覺到新知舊友,已經愈來愈少。

“……愁裏漫逢佳節至,撙前殊覺故人稀。……”——《九日迎恩寺懷歸》(注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