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自昔興”,意味著此論“古已有之”,李應禎並非始作俑者,因此並非有意與尊長針鋒相對。
“……自粗歸精,既據妙地,少自翔異,可也。”這句接著而來的論點,顯然也是為婦翁預先留下餘地。但,要在另外一篇文章——《書述》的結尾,才能看到“既據妙地”者,“少自翔異,可也”的含意與呼應:
“……太仆資力故高,乃特違眾,既遠群從(宋人),並去根源(按,指晉唐書家楷模),或從孫枝(按,指宋中葉以後書家)翻出己性,離立筋骨,別安眉目;蓋其所發奴書之論,乃其胸懷自熹也。”
類似這樣,祝枝山一麵在文中為嶽丈預留餘地,一麵針砭奴書論的繆執,不止一處。例如,他在《奴書訂》的尾聲,為奴書論者作了個譬喻,斥此說之矛盾和荒謬:
“……學為賢人,必法淵賜,晞聖者,必師孔;違洙泗之裒曲,而曰為孔顏者‘奴賢’、‘奴聖’,可乎?”
但是,就在這篇文章的前半段,他就為李應禎留下了另一個伏筆:
“……今人但見永興勻圓、率更勁瘠、郎邪雄沉、誠懸疆毅,與會稽分鑣,而不察其為祖宗本貌,自粲如也……”
這又意味著,有根基、天資如李應禎者,有能力改變古法,創新書風,發些狂放自熹的論調,也可以諒解。隻是後人不可以泥習耳聆,執其言而失其旨,盲從妄動罷了。
多災多難的蘇州,經過嘉靖二、三年連續兩個凶歲之後,到了嘉靖四年,在和風細雨的吹拂下,禾苗一片油綠,人人都認為否極泰來,總算盼到了一個豐年。
七月,在祝枝山寫下流傳千古的《月賦》前後,人們忽然發現,已經結實累累,秋收在望的莊稼,有了枯萎的現象,而且日益嚴重。經枝山好友潘崇禮鑒定,是蝗災的前兆;注定又是一個荒歉之年了。眾人在恐慌、絕望之餘,隻好聽信農業儒行的半岩處士潘崇禮勸告,用紗網盛裝捕捉來的蟲樣,請吳縣楊令奏請朝廷,減免租稅,以抒民困。然而,這也隻能說是絕望中的一線希望而已。
致仕後的祝枝山,為了修築“懷星堂”以為晚年棲身之地,已耗盡了大半積蓄和家產。前年六月,七十六歲,寡居四十餘年的繼母,與世長辭;喪事,複加以連年的荒歉,對不事生產的他而言,無異是雪上加霜。許多師友的凋零和遠行,使六十六歲的他,更覺得孤獨和岑寂。好在錢元抑致仕南旋,重度其絳帳授徒的生涯,和祝枝山偶相過從,對後者未嚐不是一種慰藉。文徵明次子文嘉(休承),對父親的知友,頗為仰慕與敬重,不時遣人到懷星堂問候。
當他聽說文嘉將手勒黃庭經入石的時候,心裏就愈加快慰。他生平最重黃庭經,臨寫無數;黃庭經,也代表他小楷的最高成就。以黃庭經刻石,使王羲之的書學,昌明於世,使他有深獲我心之感:
“……邇日英俊雲烝,青衫亦起,永和容彩,當由嘉靖吳州而還也乎?……”祝枝山在《與休承》(注六)信中,禁不住大加稱讚。
此外,他也為好友徵明,能有如此佳兒,光大其誌業,感到慶幸。而祝氏內心的欣悅及期盼之情,更躍然紙上:
“……足下家門傳硯,會而通之,良勝!良勝!幸為速鳴鐵;拙者老矣,邈辭中郎一揖虎賁,豈非耄耋一快哉!”(同前注)
有關流傳下來的黃庭經摹本和拓本,就祝枝山眼目所見,唐臨者,僅有殘本。較早而完整的,有宋高宗的拓本。不過,他認為晉唐以後,寫黃庭經成就最高的莫過於趙孟頫,因此,信中,他不免又把嶽丈李應禎譏為奴書的趙王孫,大大的讚譽一番:
“……子昂秀出,會稽之跡,蹈武交偏,往複諄煩,小楷尤臻高第,故今人間傳本,獨承旨耳。……”
秋天九月,在往年正是菊黃蟹肥,登高賦詩的時候,而蘇州人的心緒,卻仍舊籠罩在陰霾之中;蝗災凶歲的境況,雖經巡按監察禦史朱大人以蟲圖、蟲樣馳奏朝廷,但路途遙遠,一時未得旨意,地方官吏,自然無法定奪。
某日,祝枝山自闔閭子城日華裏的懷星堂,往訪文嘉。文嘉深知這位父執拮據的近況;自然,他也想使年邁多病的著名書家,能在停雲館帖中,留下不朽之作。美酒佳肴外,也特意設下繭絲紙和上好的筆墨,以引發他的豪興。祝枝山果然乘興揮毫,以行草體書《古詩十九首》。文嘉亦禮數周到的,奉以豐厚的筆潤。同月,枝山又以一幅草書為報,並題於後;這些難得的晚年書跡,其後一並刻入停雲館帖中(注七)。
對於《古詩十九首》,祝枝山有著特別的偏好:
“餘每愛書古詩十九首,不啻王子敬之書洛神賦。……”(注八)祝枝山在其正德十二年春所書《古詩十九首》後記寫。
嘉靖五年二月,文徵明則在北京跋祝氏《古詩十九首》(注九);不過那本《古詩十九首》,書於嘉靖三年七月十六日,並非文嘉所求得者,由此亦足證祝氏愛“古詩”之篤,寫“古詩”之勤。巧的是,文徵明跋祝氏所書“古詩”前後,祝枝山則在蘇州為文氏所繪《潘君子大水勸農圖》,作洋洋一千二百餘言的記敘(注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