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雨勸農圖(1 / 3)

年老、貧、病加以師友的紛紛凋謝;祝枝山生命中的最後二三年,可以說是在痛苦、孤獨裏度過的。但是,在他書法創作上,卻進入了另外一個高峰。

嘉靖四年七月所書《月賦》(注一),洋洋五百字的草書,於毛光祿府,酒後一氣嗬成,使人不禁想到張旭、懷素當年的氣度。後之學者王世貞評為:

“……希哲生書法,波靡時乃能用素師鐵手腕,參以雙並逸趣,超千載而上之,尤可貴也。”(同注一)

這位目空一切,評詩文書畫向以嚴苛著名的王氏,形容祝枝山那種放誕的個性和天真縱逸的書風:

“……餘嚐謂希哲如王謝門中佳子弟,雖偃蹇縱逸,而不使人憎,跳蕩健鬥,如祭將軍,而有雅歌投壺風味。……”

當文徵明在毛光祿九疇府中,讀到這篇用宋經箋所書的《月賦》時,忽然想起應禎師和其愛婿祝枝山間的一些往事:

李應禎為人盡管循規蹈矩,但,在書法方麵,卻極力主張,要有個人創意,不作古人的奴隸。

“破卻工夫,何至隨人腳踵,就令學成王羲之,隻是他人書耳!”(前已引錄)文徵明永遠不忘應禎師的當頭棒喝。是滁州隨侍父親,學書於李師的歲月。一次,李應禎發現徵明習作中,涉及東坡筆意,立刻引來雷霆般的嗬斥。

那時的文徵明,雖僅十九歲青年,但他深知老師的用意;覺得當代學者,不太講究書道的真諦;有的沒有根基,卻隻求新巧,有的篤信古法,則僅僅泥於規模。因此,他以四十多年心力,從浩瀚古帖中,深詣三昧,自成一家。為了開導後之學者,李應禎不惜以“奴書”那樣尖銳的字眼,教人務必依據舊學,探索新源,以免固步自封。

祝枝山的性情風流倜儻,書學見解,則與嶽丈的主張大異其趣;結果是嶽父評女婿書法嚴整而少姿態,女婿則指婦翁矯枉過正,偏離了傳統書學的常軌。關於前者,文徵明在祝枝山草書《月賦》跋中,作了一番客觀的剖析:

“……李(應禎)楷法師歐顏,而徐(有貞、武功伯)草書出於顛素,枝山先生武功外孫,太仆之婿也。早歲楷法精謹,實師婦翁,而草法奔放,出於外父;蓋兼二父之美,而自成一家者也。李公嚐為餘言,祝婿書筆嚴整而少姿態;蓋不及見其晚年之作耳。……”(同注一)

文徵明的推論是,楷書的精謹,草書的奔放,二者相輔相成,擅於草書者,未有不擅於楷書,李公地下有知,見到枝山晚歲之作,當不會再以其“少姿態”為憾吧!

一次,祝枝山在南京顧司勳家,受托寫各體書,他在後係中寫:

“仆學書苦無積累功,所幸獨蒙先人之教,自髫丱以來,絕不令學近時人書,目所接,皆晉唐帖也。……”(注二)

從這段獨白看來,枝山崇尚晉唐古帖,可謂其來有自。

綜據祝枝山幾篇評書、論書的文章,如《書述》(注三)、《奴書訂》(注四)、《評書》(注五),可以歸納出他所信守不移的書道理念:

張旭、索靖、鍾繇、王氏父子,已將各體書法,發揮到了極致;從曆代書家,隻能小變其麵貌,無法更動古人的骨架,就可以知道,他們的成就,是千古不易的準則。其後,唐賢雖稍有變化,依然不失古人規模。但到了宋中葉以後,不僅大換顏麵,古人風骨已十不居一。

“……千載典模,崇朝敗之,何暇哂之,亦應太息流涕耳。……”

他在《書述》中,對古代書道的淪喪,表示無限的沉痛。

曆述晉唐以後各朝書壇演變概況,唏噓歎息之外,祝枝山舉出一位力挽狂瀾的中流砥柱,就是宋末元初的趙孟頫。他認為趙孟頫學書曆程是“遍友曆代,歸宿晉唐”(《書述》),其成就也是獨振國手,獨步當代;中興之功,無人堪與比擬。

“吳興公書冠天下,以其深究六書也。”(《評書》)

“子昂妙在行草,奕奕得晉人韻度,所乏者,格力不展。……”(《評書》)盛讚趙孟頫書學成就之餘,祝枝山進一步剖析這位趙王孫所以能振衰起敝的主要因素是“規”、“矩”二字:

“趙承旨如程不識將兵,號令嚴明,不使毫發出法度外,故動無遺失。……”(《評書》)

反觀,祝枝山自幼學書,即無所不學,務求集眾家之長,以晉唐法書為尊崇的標的;主張書家隻能小變麵貌,但必須“沿晉遊唐、守而勿失”(《奴書訂》);無規矩,不成方圓,“為圓不從規,擬方不按矩得乎”(《奴書訂》)是他勸勉學書者的箴言。由此可見,無論趙孟頫“遍友曆代,歸宿晉唐”的書道曆程,趙孟頫的循規蹈矩如程不識將兵,乃至趙氏的崇高成就,都是祝枝山畢生追隨和遵循的標的。不幸,他所遵循的路途和他所尊崇的偶像,都受到了《奴書》說法的譏刺和挑戰;提出“奴書”論的,正是賞識他、教導他、將愛女許配給他的李應禎,就更令他感到痛苦與困惑。而他論書的語調,衛道的態度,也不能不因而變得婉轉而和緩:

“觚莞士有奴書之論;亦自昔興,吾獨不解此藝一道,庸詎繆執至是。……”(《奴書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