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潞河阻冰(1 / 3)

東出朝陽門,前往潞河途中,黃佐、徐縉、陳沂、馬汝驥……文徵明回顧幾位策騎相隨的好友,心中感慨,一時真是難以言傳。

編修黃佐(才伯),廣東香山人。為了南下省親,與文徵明結伴而行。黃佐博綜今古,著作等身,在嶺南文壇上,別樹一幟。

“倦遊卻憶少年事,笑擁如花歌落梅。”(注一)是此公流傳一時的名句。這一路上吟詠唱和,文徵明將不怕舟中寂寞。

餘者,多為江南人,懷歸心情,和文徵明幾乎毫無二致。三年多以來,文徵明送客於京、潞路上,不知有多少次;離別之情總和鄉愁緊緊地糾結在一起,美酒和眼淚,往往同時灑落衣襟。隻有這次的潞河之行,他心裏格外輕鬆。此番出京,文徵明不僅卸下了“待詔”、“太史”的擔子,而是與朝班、仕途絕緣,他將永遠是碧山、五湖和扁舟的一部分,他已自稱為“散人”。

“有人辭官歸故裏,有人連夜趕科場。”

對於這句俗語,文徵明有著無比的感受。他策馬徐行,在一片嘚嘚的蹄聲中,以詩來感謝送行的諸友:

“解卻朝衫別帝州,一竿煙水五湖舟;故人莫作登仙看,老病無能自合休。”——《馬上口占謝諸送客十首》(其五)(注二)

然而,大家都聽得出來,這些詩與其謝送客,不如說是安慰一幹懷鄉的送客,更為恰當。

一陣陣朔風,卷著枯柳上的積雪。盤旋的歸鴉,閃現出抹抹黑亮的金光。不時地一兩聲馬嘶,使白皚皚的原野,顯得愈加空曠。偶爾,牽著三五匹駱駝的客商,迎麵而過,逐漸遠去的駝鈴聲,頗有幾分塞外那種荒寒的感覺。幾位送行者,觸景生情,紛紛依韻賦詩贈別,吟哦之聲,不絕於耳。馬至雙橋,猛然一陣風過,雪粉挾著岸沙,像迷霧般的迎麵刮起;北京的風沙,如政潮一般濁惡,讓人目迷神眩。想象著即將回複的江南歲月,文徵明以袖拂沙,隨口吟道:

“立馬雙橋日欲斜,沙塵吹霧暗征車;從今絕跡江南去,隻見青山不見沙。”——《馬上口占謝諸送客十首》(其九)(注三)

潞河,又稱“白河”,或“北運河”。

漢時,置“路縣”,東漢因潞河而改為“潞縣”。廢縣而歸通州,是入明以後的事。

文徵明、家眷、童仆,以及黃佐等一行人,來到漕運繁忙的運河碼頭之際,顯得出人意外的清冷;隻見稀疏的燈火,幾個焦急得不知所措的客商,和三五個拾荒的閑漢。各式行船,早已膠著在碼頭上,有些甲板,冒出嫋嫋炊煙。白茫茫一片雪掩冰封的河麵,像利刃一般,立時割碎了文徵明紅橘、碧波、帆影點點的鄉夢。這時,他才感到北風的強勁,零落的貂裘,經不住北地的寒夜。

胡亂地,把家眷和行李安頓在寓所之後,文徵明才仔細思忖目前的處境:

有人勸他,冰雪封河,何不改從陸路,乘車趕返?他當即表示,致仕還鄉,不同於觸犯朝廷,被逐去國,行止均依法定期限;盡管歸心似箭,但他仍舊該走得從從容容。

出京前,已風聞有人要上疏留他;這也是他行色匆匆的原因之一。如今不意阻冰潞河,如果真的露章薦留,倒像他本來有所覬覦似的;思及於此,文徵明心中感到一陣陣焦慮。

到了十月中旬前後,明月流輝再現,天氣卻嚴寒依舊。逆旅無聊,文徵明有時到河邊觀望,遙想此際江南景色;有時穿越通州街巷,四處野行。好在與黃佐寄寓的地方,相去不遠,兩人不是互通詩簡,就是相聚小酌。他在贈黃佐詩中,抒寫當時的心境:

“長河十月朔風悲,零落貂裘不受吹,冰雪崢嶸驚歲晚,江湖寂寞滯歸期。誰憐阮籍窮途泣,自笑禳侯見事遲;忽憶同行黃太史,篝燈何處擁書帷?”——《阻冰潞河簡同行黃太史才伯》(注四)

不久,徐縉、陳沂、唐雲卿等,紛紛寄詩慰問,使困居河幹的文徵明,心情為之舒解不少。他在答徐縉詩中,隱約透露,已無複留意,大抵希望這位同鄉知友,對意欲上疏薦留者,能稍加影響,化解於無形:

“霜華慘淡襲征衣,關朔蕭條雁影稀;遊子天涯苦行役,故人歲晚惜分違。還家短夢秋無賴,伴客殘缸夜有輝,猶勝前時羸馬上,滿頭風雪趨朝歸。”——《次韻答子容學士見懷三首》(其二)(注五)

答徐縉第三首詩中,更有“……我已去來無複戀,天於人事每多違。……”寓意也就愈加明顯了。

及至禦史鄭洛,擬欲上疏請留徵明為翰林,而且朝論也一致認為理該如此的時候,文徵明感到,這正是他所不願麵對的窘境。他一方麵整理《懷歸詩》三十二首成為一冊,用以明誌,也直接去函鄭洛,婉謝章薦:

“吾已去國,而偶滯於此,若疏入,是我猶有所覬覦矣;何君不知故人如此!”(注六)

黃佐編修以此相戲時,文徵明餘悸猶存地連和七絕五首,進一步表明自己對京師和官位無複留戀的心意:

“平生藝苑說荊關,點筆雖忙意卻閑;何用更騎黃犢去,右丞胸次有江山。”——《某比以筆劄逋緩應酬為勞且聞有露章薦留者才伯貽詩見戲輒亦用韻解嘲五首》(之五)(注七)

隆冬歲暮,為受到薦留而憂心的文徵明,病後策杖閑行。望著陰霾籠罩下的河冰,桅杆上隨風擺動的繩索,感覺中,這好像是有生以來,最漫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