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那日,他和黃佐相聚小酌,話題忽然轉到去年臘日午門賜燕的景象。
“綺筵錯落映朱旗,百辟承恩燕赤墀,薦蠟尚存周典禮,賜酺聊舉漢官儀。……”——《臘日賜燕》(注八)
這詩,也是他當日紀實之作。誰知恰好一年之隔,同蒙賜燕的兩位同官好友,卻困守河濱,望著灰暗的天空,一個期待著故園的春色,一個渴盼著母子的團圓,恐怕是始料所不及的吧!
一路遐想著的文徵明,不知不覺,走進一座荒廢的野寺。傾坍了的鍾樓和佛殿,勉強可以棲息的雲房,蛛網密布的回廊……饒是這樣一間殘破的廟宇,也使他多日來的抑鬱和俗慮,頓然消除。
送灶之後,除夕接踵而至。子時未到,遠近爆竹,已經此起彼落。
對有家歸未得的遊子而言,除夕的心情,可能最為落寞。文徵明撥著爐中殘餘的灰燼,暗淡的燈光,半醺的酒意,使他忽然想起韓文公的《送窮文》,於是轉身開篋取出來讀。喝了幾口微溫的餘茶,他以回想家鄉的除夕景象,排遣內心的空虛。
分歲酒、膠牙餳、守歲盤(辛盤)……每到除夕,妻子、兒媳、孫男女,便一起為新年而歡樂與忙亂。但,他是一個不太喜歡熱鬧的人,略微嚐嚐辛盤中的食物,便獨自到書齋枯坐,或整理一年來的文稿和詩作。在整理或書寫的過程中,回憶的火花,也格外地活躍,像流水般逝去的日子,仿佛曆經一次心靈的反芻。然而,今夕無論取自篋中的詩稿、記憶和心緒,似乎都異於往昔:
入京三年多的時間,他生活失去常軌,詩草也變得雜亂無序。嘉靖三年、四年、五年作品,顛倒錯置。有些應時應景之作,難稱“詩以言誌”,或“言為心聲”。有些作品如果傳誦開來,又難免不遭受時忌。因之,這幾年作品,他隻能以性質概括為:“紀遊”、“懷歸”、“贈別”、“出京”……
即以“懷歸”為例,迤邐三載,先後之間,也難以理出一個脈絡。感慨多,詩也多,文徵明略加檢點:七古、五律、七律、七絕……單是“出京”詩,迄至此際,已有三四十首之多。
推開堆疊的詩稿,文徵明視線掃過懸掛在旅社壁上的小幅山水,卻使他憶起庚辰(正德十五年)歲的除夕。那夜,他獨坐停雲館的西齋,麵對壁上王孟端的一幅墨竹。王孟端的風骨,以及夜半聽簫,贈人以畫竹的故事,他不知聽過多少次。壁上的畫竹,王孟端自題作於“洪武丁醜除夜”;作於除夜,賞於除夜,文徵明當時覺得這真是一種巧合。他在心中算了一算,那幅墨竹,已經整整經曆了一百二十四個除夕。滄海桑田,這一百二十幾年間,人世上不知經過了多少巨變。再四十六年後,又是一個丁醜年,到時候,不知又是何人,坐賞畫中的幽姿!一時之間,文徵明頗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惆悵:
“醉墨淋漓玉兩株,澹痕依約兩行書;不知丁醜人何在?忽把屠蘇歲又除。涼影拂牆燒燭短,清聲入夜聽窗虛;不辭霜鬢蕭疏甚,已有春風繞敝廬。”——(題長不錄,注九)
又是一陣爆竹響起,河濱的古木上,隱隱地傳來幾聲鴉喧,窗紙已經發白。年,的確給岑寂中的文徵明,帶來一些新的希望;無論如何,他已不必在此起彼落的雞聲、雜亂的馬蹄聲、轎夫及隨從的吆喝聲中,冒著嚴霜深雪,前往朝賀:
“撥盡爐灰夜欲晨,不知飄泊潞河濱,燈花自照還家夢,道路誰憐去國人。浩蕩江湖容白發,蹉跎舟楫待青春,隻應免逐雞聲起,無複鳴珂候紫宸。”——《除夕二首》(其二)(注十)
冰融了!
在河幹逆旅中困守三個多月的文徵明和黃佐,苦等著一聲這樣的呼喚。
漫山遍野的冰雪,連枯枝上也滿結著霜花,月下看來,更是冰雕玉琢,輝映成一片。然後,春天來了,文徵明想不出這樣嚴寒僵冷的世界,究竟如何溶解;尤其那結滿河床的堅冰。
也許是近來吹麵不寒的東風、和暖的陽光,使冰胎雪骨,消融於無形;也許是來自上遊的洪濤冰淩,衝決了那崢嶸的河表。
冰,終於解了;其實這種雪融冰消的感覺,早在黃佐的臉上和詩裏預感得到,這位嶺南詩人居京的時間,比文氏略早。文徵明以無比欣喜的心情,和黃佐的《冰泮誌喜》:
“吹麵東風不作寒,斷冰千片下晴灘;已看積雪經冬盡,正好垂楊映水看。滿目江山勞應接,到家櫻筍未闌殘;隻應今夜扁舟夢,先繞吳門鬥鴨闌。”(注十一)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文徵明、黃佐歸舟路經維揚,正是草長鶯飛的煙花三月,也是瘦西湖景色最為秀麗繁華的時候。兩人盡管歸心似箭,但依然不改詩人本色,決心冒著和風細雨,前往揚州西北蜀岡平山堂,憑吊北宋嘉祐年間的遺跡。
蜀岡平山堂,歐陽修為揚州太守時所建,堂前遠眺,江南諸山,拱揖其前,近得好像可以攀登似的;“平山堂”因而得名。另一位北宋學士蘇東坡,也屢登蜀岡,有詩唱和,平山堂之名,益發大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