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潞河阻冰(3 / 3)

平山堂所在之大明寺雖然久已傾圮,但有“天下第五泉”之稱的大明泉盛名依舊,品泉,也是文、黃二人此行的目的。向晚的風雨吹過,雷塘兩岸,落花滿地,帶著幾分酒意的文徵明,望著雨中山色,和遠近的嫋嫋炊煙,賦《過揚州登平山堂二首》,紀一時之遊:

“鶯啼三月過維揚,來上平山郭外堂,江左繁華隋柳盡,淮南形盛蜀岡長。百年往事悲陳跡,千裏歸人喜近鄉;滿地落花春醉醒,晚風吹雨過雷塘。”——二首(之一)(注十二)

還家,是一種喜悅、安全和溫暖;但,也帶著一絲寂寞。

溯自弘治四五年間,文林從太仆任內,致仕還吳,曾喜賦《還家十韻》(注十三)

“中外驅馳二十年,暫依桑梓息塵緣。……”那種放下多年重擔,脫出紛擾世事的舒適安全感覺,躍然紙上。

“飯抄雲子長腰米,羹煮銀絲縮項鯿;繞屋溪聲林下樂,滿窗花影日高眠。……”文林以質樸的筆致,抒寫居家的幸福和情趣。

“作計已逃多辱外,收功能及未衰前;隻應今夜西齋夢,不到紅雲北鬥邊。”那時,文徵明隻有二十二三歲,對父親《還家十韻》的最後四句,還無法充分體會;然而,出京以後的他,豈非一直就詠著類似父親詩中的感歎:

“猶勝前時羸馬上,滿頭風雪趨朝歸。”

“隻應免逐雞聲起,無複鳴珂候紫宸。”

“隻應今夜扁舟夢,先繞吳門鬥鴨闌。”

……

臥山六年,文林被召再起為溫州知府,而文徵明的《還家誌喜》七律,卻是他宦途的終結:

“綠樹成陰徑有苔,園盧無恙客歸來;清朝自是容疏懶,明主何嚐棄不才?林壑豈無投老地,煙霞常護讀書台;石湖東畔橫塘路,多少山花待我開。”(注十四)

嘉靖元年,祝枝山致仕之後,足跡較少離開鄉裏,書跡則相對地增加。

嘉靖二年伯虎逝世,和次年三月太傅王鏊回歸道山,對他的心靈,都是一種極大的震撼。前者是其知己好友;後者,非僅是國家的棟梁,更是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座師。

弘治五年,王鏊主試南京,手中拿著一份彌封朱卷,讀了又讀,單從字裏行間;看那文章的才華、氣度和深邃的思想,心中當即了然。

“必祝某也。”王鏊愛不忍釋地對同考官說。秋試榜發,祝枝山果然高中。

“吾不謬知人。”讀著祝枝山謝主司詩,王鏊愈加喜不自勝。

王鏊丁憂居鄉時期,規劃《吳郡誌》的編撰,朱存理、文徵明、祝枝山,同膺重任,後者所分擔的工作尤其繁重。正德改元,王鏊出山拜相之後,重任幾乎完全落在祝枝山肩上。枝山不憚勞頓,處理果斷,但也因此招致許多閑言閑語。王鏊在京中,盡管政務繁忙,對郡誌的編刻,關懷依舊,務求有始有終。因此,屢次劄示知府和枝山,指示編撰付梓事宜,也對枝山所招致的困擾,表示了解與支持。

嘉靖三年十一月二十日,祝枝山在《祭王文恪公文》(注十五)中,表現得至為哀痛:

“……何不才有如小子,而蒙被乃超於等夷待以國士,要以遠期,所謂春澍膏萌,蕭蘭同德,而焦枯之枿倍榮,秋月之揚彩,遐邇齊昭,而迷塗之夫加賴。……所最痛者,生無所立,以光公之教,又不即能死,以從公之遊;悵進退以無據,徒銜知而弗酬,雖哭毀以絕,亦何補而何贖!……”

王文恪公的墓誌銘,由曾拜南京禮部尚書的無錫邵寶邵二泉先生執筆,祝枝山書。後之論者以為,祝枝山這卷墓誌銘:

“方於晉而不疏,圓於歐而不局,開卷時古雅之氣照人眉睫間,是祝金石中第一。”(注十六)

嘉靖三至五年間,閑居養屙的祝氏,留下的“黃庭經”,至少有兩本。

四年三月,祝枝山齋中暇坐,有人持趙鬆雪所寫《老聃書黃庭經》來訪,祝枝山窗下展讀,心神大快。趕緊把仇英請來臨圖,自己則補書黃庭經。趙與祝的楷書,均得自右軍神髓;款中,一向傲視千古的祝枝山,卻謙虛地表示:

“……愧不能仿佛鬆雪得右軍之筆意也。”(注十七)

另一本黃庭經,書寫過程,則頗為有趣:

五年十月,正是文徵明出京前後,友人魏誠甫遠自昆山來到懷星堂,乞書《黃庭經》。其時,六十七歲的祝枝山久病初起,一千三百餘言的小楷,恐怕不是急切中可以辦得到的。但,不論他如何辯解,訪客卻態度懇切,執意坐等立取。祝枝山無法,隻好封藥執管,休息一陣寫一陣,以半日工夫,把黃庭經臨寫一過:

“……可謂老人多兒態矣,自亦不堪屬目,以徇愛情而已。覽者若以作字視之當大咲,況謂臨帖乎。”(注十八)

後之評者,以為祝枝山抱病所書的這本《黃庭經》:

“……此卷為祝京兆晚年所書,不必點畫惟肖而結構疏密,轉運遒逸,神韻具足,要非得書家三昧者不能;第令右軍複起,且當頷之矣,豈獨追蹤文敏而已哉”(同前注)

也有的評者,認為祝氏此本,於右軍楷法之外,兼運以褚河南《陰符經》正行本,筆意別有一番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