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看花歲已殘,始憐梅蕊照衰顏,河清可道遭逢易,駕俗深慚會合難。錦繡段閑藏黼黻,驪龍珠抱媚江山;欲留光彩無窮事,心緒悠悠竹素間。”——《王文學履吉二首》(其一)(注七)……
祝枝山把這些在病中懷念知己,斷斷續續吟詠出來的詩篇,定名為《懷知詩》;他在篇前自序:
“臥病泊然,緬懷平生知愛,遂各為一詩;少長隱顯,遠近存沒,皆非所計,秪以心腑之真。凡十有八人,共詩一十九首。”(注八)
依照祝枝山的構想,十位存在人世的好友,將各錄所贈本篇詩投贈,以為紀念。但是《懷知詩》十九首的消息一經透露,立時洛陽紙貴,紛紛向這位臥病老人索錄全篇。祝枝山也就隨興之所至和當時病況,有的得到全錄本,有的僅得所書贈存者詩十一首,或其他版本,不一而足(注九)。
祝枝山坐落於日華裏襲美街的“懷星堂”,奠基於嘉靖元年。堂址原為其外祖父武功伯徐有貞所有。到了正德末季,中表兄弟他遷,這片環境幽靜,地勢高爽開闊的園地,就落到他的名下。
嘉靖二年人日堂成,請道士作醮,奏章時,有仙鶴旋導燎台的異象,祝枝山賦《鶴章》一篇,以為銘誌。
懷星堂,除了為退隱家居,讀書著作,會聚家人,燕請親朋好友之外,另辟一室,奉祀儒教鬼神,其中包括西方導師、宣聖孔子、伯夷、叔齊、老子、莊子、左丘明、班固、屈原、王羲之、蘇東坡、司馬光……從這些神位,可以看出晚歲的祝枝山,曆經人世滄桑,心靈中的信仰,已經融合了儒釋道三教,此外,史學家、文學家、書家以及心地光明,行為足以表率群倫的古聖先賢,都在他膜拜之列。
嘉靖三年三月既望,他以一篇《所事儒教鬼神解》(注十)來闡明他的信仰,及奉祀先聖的原則和態度。
枝山一生,為人所作的“堂銘”、“堂記”無計其數,而他那洋洋灑灑、古奧富麗,又帶著幾分神祕遐想的《懷星堂記》(注十一),想必經過長期的醞釀和一次次煆煉而成。
“存先廬以係思,築新樓而萃眾。”在《懷星堂記》中,祝枝山首先寫出他構堂的動機。
“軒窗洞明,院落舒曠。其內則圖書矗矗以周列,琴瑟閑閑而在禦。筵案肆設,鍾鼓靜懸,月旦藏家人之儀,晨暮集高朋之駕,芝蘭滿坐,雲霏盈耳。”開闊舒爽、纖塵不染的淨潔與幽雅,勾畫出詩一般的生活情境。
就日常起居而言,則極盡懶散而閑適:
“或孤據屏幾、崇朝忘興,或甘瞑枕席,逾辰乃寤。”
在學術上,麵對著古賢遺冊,大有如魚得水,左右逢源的樂趣:
“周孔之禮樂,洋洋上下,淵賜之音容;訚訚左右。遨《春秋》而友辭令,蹈《戰國》而參機辯。……”
沉思默想,神遊宇內,那種心靈中的自由,應是古往今來,無數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境界吧:
“靈飛渾,神潛窈冥,孤若禪祖,寂如洞穴,萬如紓綱,一若執象,江山不易,俯仰平遠,皇羲何在?千古在目,萬玄集膺,雖則一扉隔而道俗懸,百英對而今古接。”
從各種有關的文獻,祝枝山考據出街裏名稱的由來,和曾經居住過的古賢,為懷星堂之美,下了結語,也為他生活的遠景,描繪出一個清晰的輪廓:
“嗟夫,擇仁而處者,智也。安土樂天者,達也。求古而歸契者,尚賢也;是之謂三善。有美而不知得師者,蒙也,懷居膠有將為其後之恒守者,魯也;是之謂‘二繆’。循三善而屏二繆,居室之理,其殆庶幾乎?爰用聲其腎腸,登筆垣屏;時餘齡六十七矣。
嘉靖紀元之五祀,蒼蘢駕於降婁,幹麗於柔兆月,惟宵中星虛哉生魄,丁卯文成。”
推算起來,祝枝山這篇《懷星堂記》,脫稿於嘉靖五年正月初四日。同年臘月廿七日,這位蘇州才子即回歸道山;二者相距僅三百五十餘日。其間十月,他為昆山魏誠甫書《黃庭經》時,自識:“久疾初間”,莫非是回光返照中,留下了千古名跡!
懷星堂址之選,含有保存先廬的深遠寓意。精心規劃的堂室與庭院,汗牛充棟的古籍,宗教、先哲及祖先神牌的設置,正是要“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為世代相傳的久遠打算。《鶴章》中的虔誠祝禱,《懷星堂記》中的美麗憧憬。轉眼之間,仿佛一場春夢;隨著祝枝山的逝世,為蘇州士林和家人好友,留下無限的悵惘。
和懷星堂相比,文徵明還鄉後於舍東所築的“玉磬山房”,規模就小多了。但是窗明幾淨,陳設幽雅,既便於讀書創作,又能與二三好友促膝談心,度其閑適的生活,則毫無二致。山房外麵,種了二株桐樹,致仕後的文徵明經常在樹下流連嘯詠,安詳散朗,人望之有如神仙。家門中,除了他原有的禁絕歌舞女色之外,由於寧王先例,及朝中所見,對於藩邸,他一概采取敬而遠之的審慎態度。對於中貴人,則絕對不肯往來。
“此,國家法也。”(注十二)文徵明堅決地表示。
為宦京師雖然未久,但幾年來所閱曆的宦海波瀾,卻極為豐富,這也就更堅定了他處世的信念:
“人之處世,居官惟有出處進退,居家惟有孝弟忠信。”(注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