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夢回懷星堂(1 / 3)

吳寬、王鏊、沈周、陸完、葑門二朱……

病中的祝枝山,回想和幾位過世長執杖履相隨的景象,他們的道德、學問、風骨和勳業,以及對他的識拔與教誨,一點一滴地,從他的心裏擴散開來,縈繞在他的眼前。

那年,他三十五歲,冒著十月下旬的嚴寒,往訪沈周於相城。年近古稀的石田老人,和他把手同行林中。透過稀疏的林木,陽光灑落在枯葉上。他們頎長的身影,被樹影和起伏的幽徑分割得零零亂亂。那是他中舉後的第三年,脫掉襴衫的喜悅,已逐漸為春闈的失意所掩蓋,心靈的沮喪,仿佛滿地的枯枝和敗葉。但這位誼介師友間的隱士,卻對他的器宇和才華,滿懷信心:

“……君今文名將蓋代,蹤跡所至人爭迎,青袍獵獵風滿袖,知者重者無公卿。……”(前已引錄)沈周在贈詩中寫道。

對於祝枝山的史學造詣,沈周也讚賞不已:

“……謂子良史,左丘馬班,謂子鵬運,直舉橫騫……”(注一)

沈周的期許和勉勵,言猶在耳,但時光飛逝,轉眼他也到了暮年。“左丘馬班”,回想生平的際遇,祝枝山感到無限感慨。

“……對樹常疑屋,尋芳不辨柯。臨觴更喚酒,披穀妄稱羅。察耳因嗟蹇,尋聲卻悮騍。回身避石獸,揮策叱銅駝……”(前已引錄)以長詩幽默朱存理那雙高度的近視眼而傳誦一時,是沈周和他的傑作,想著“奉和沈先生戲贈性父短視之篇”中,描寫朱存理因近視所鬧的種種笑話,祝枝山不禁啞然失笑。

他也無時不想著存理載滿書畫、筆記的遊艇“野航”,以及在葑門外,溪畔二株古鬆下麵和存理一起鼓琴、弈棋和品茗清談的歲月。存理六十歲時,枝山祝嘏詩中“書抄滿篋皆親手,詩草隨身半在舟,前輩風流惟此老,天工都為後生留。”(注二)是紀實,也是為人傳誦的警句。

在蘇州士林,朱存理和祝枝山最相似的地方,就是他們同屬“中間”的一代。當老一輩的碩學雅士年邁而逐漸凋零時,他們起而教導年輕後進,使吳中的學術和風雅,繼續流傳發展下去。朱存理當年,於所居“見鬆閣”一水之隔的二鬆樹下,設“僦鬆軒”,接待楊循吉、都穆、祝枝山、文徵明、吳次明、唐伯虎等青年學子的熱心和風範,都成了祝枝山今天的寫照。在年齡上,二人是長輩與後生,在感情上,卻相處如兄弟手足。王寵、陳淳、文彭和文嘉兄弟,近年頻往懷星堂請益的,豈不正像當年在“僦鬆軒”聆教的一群?不知何時,朱存理的麵影,竟和陳淳、文嘉等青春的麵影交織在他的眼前。歲月輪轉,他也到了風燭殘年;看著自己羸弱的身體,滿室薰人的藥味,祝枝山不禁發出一聲聲長歎:

“……繄我與君,皓相逐,今我視眾,如君我矚,餘霜猶幾,三歎不足!”(注三)

祝枝山在懷念朱存理五古中寫。

想到存理,那與存理比鄰而居,卻同樣嗜書如命的朱堯民,也立刻浮現在他的記憶中。

青年時代的祝枝山,曾經以一首七絕戲寄朱堯民,調侃他冒雨借書的情景:

“五日冬陰雨載途,途中日日走疲奴;聞渠竊向同曹說,不信家公為借書。”(注四)

記得堯民,每聽說有部難得一見的古籍,往往急得徹夜難眠。如果失之交臂,則皇皇不可終日;一旦如願以獲,立刻喜形於色,焚香瀹茗,和二三好友、後進,奇書共賞。對於葑門二朱的慈祥和風趣,祝枝山心中,真可以說無時無刻不在懷念和依戀。他讚歎兩人的風骨:

“葑亦多彥,哿矣兩朱,崑丘連璧,嶧陽雙梧。”

對於堯民的氣質和篤學,他更由衷地景仰:

“子出最後,遺風爽如;寒泉冬潔,菉竹秋臞,積百媚學,孰儷君劬!……”(注五)

可惜,如今一切早成過去。正德七年,堯民去世在先,翌年,存理接踵而逝,十四五年的歲月,祝枝山感到一種無可言喻的空虛和惆悵。

錢元抑、王寵、表弟蔣允暉、惠州秀才張天賦……這些遠近知交,無不賦性高潔,才氣縱橫,像那些過世的長輩一樣,為祝枝山所愛敬,也是他生活中的精神支柱。

小他十餘歲的錢元抑,行事談吐,進退有節。他的致仕南歸,隱居漕湖,更使祝枝山覺得他是位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君子。不過退隱後的錢元抑,在學術思想上,受到京中幾位翰林與太常寺同官的影響,頗從事於冶心養性的道學修為。不但棄絕一切支離的文字,而且每每以“文藝喪誌”,諷勸士林好友,不要再從事於詩詞書畫之類的無益之學;這種見仁見智的主張,不要說別人,連他的密友文徵明,都無法接受。更令人費解的是,正值盛年的錢元抑,竟在所居之旁穿穴治塚,整備棺木,籌劃起未來的歸宿。這位博雅嗜古,為宦三載的鴻臚寺寺丞,雖然有如許不近情理的變化,而祝枝山對他的敬愛,卻並未稍減:

“入室芝蘭始見薰,也知孤陋合離群。……”從浮現於眼前,錢元抑帶有威儀的麵容,想到他那白雲秋水般的清高節操,祝枝山搦管疾書:

“……煙霄本自冥黃鵠,城市安能駐白雲。震澤晚山青曆曆,漕湖秋水碧沄沄;相思隻借中天月,會把清輝兩地分。”——《錢太常元抑》(注六)

王寵、這位忘年之交,常給他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無論他那優雅的風姿、清新脫俗的詩文、如春雲出岫般的字跡,都似神仙中人,不屬於汙濁的人世。想以文字來描摹出王寵的神情氣韻,即使以祝枝山的敏捷詩思,也大費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