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關山積雪(2 / 3)

“……漫說西湖天下勝,負他北道主人賢;隻餘好夢隨潮去,月落空江萬樹煙。”(同注一)文徵明在謝顧璘邀遊七律中,傳達了他的心聲。

文徵明宦遊金台,求的是多年來的苦心孤詣,能夠得到明主的賞識,蔚為國用,造福群倫。不得已,則退隱家園,在閑適生活中,以書畫自娛,終老此身。

反觀和他誼屬世交的琴士楊季靜,也是隱居一生,並同樣有種難以排遣的空虛和悵惘。

楊季靜,以家傳的琴藝見重鄉裏。但常感知音罕遇,壯歲時曾幾度挾琴,前往金陵,在古老荒蕪的鳳凰台、巍巍聳峙的鍾山上、六朝風流所在的秦淮河畔……解衣磅礴,意在尋求千古知音的子期。

為了送季靜南遊,唐伯虎為作《南遊圖卷》,文徵明也以世交好友,賦五古長詩,以壯行色。

畫卷之後,昆山黃雲,則以過來人的口吻,奉勸季靜對那古老的都城,莫抱過高的期望:

“幾年南國看煙花,功業無成笑鬢華,送子薄遊攜綠綺,知音不在五侯家。昆山黃雲。”(注七)

邢參的贈別詩,則更加語重心長:“……師曠明五音,所適無軻;吾獨懼子心,此行不能果。丈夫當磊落,莫被利名鎖,世路多間關,齊人笑眇跛。願子求知音,勿誚吾言瑣。”(同注七)

當時,文徵明和落拓潦倒的唐伯虎,都是三十六歲的壯年。轉眼二十餘年,早已人事全非;至於那次楊季靜的金陵之行,究竟收獲如何,恐怕隻能說是“冷暖自知”了。

其後,伯虎又為楊氏作了一幅《琴士圖》(注八)。

山岩下,瀑布溪流的淙淙鳴響中,琴士趺坐揮弦。飄逸的豐姿,渾然忘我的神態,仿佛正在和自然天籟互相融和呼應。書卷、古瓶、砂壺、古意斑駁的鼎彝,羅列四周,一個童子叉手侍立,另一童捧物而至;神情間好像怕影響到眼前那種流泉和琴音交相融和的境界,因而止步不前。稍遠的坡石下麵,一燒火小童,正在燃鼎烹茶。

這畫雖然沒有年款,但無論從那流動的筆意,淡雅的彩色,乃至楊琴士頦下那縷隨風輕飄著的美髯,不僅顯示出是伯虎晚年手筆,也可以看出他點染在楊季靜容顏上的歲月。

對於請人畫像、題讚、題詩,楊季靜似乎有著特別的興趣。他最近一幅小像是嘉靖五年八月七日,由文徵明的從子文伯仁執筆的。引首猶虛而未題。像中的楊氏,置琴膝上,兩手輕揮,神情靜謐,歲月的刻痕,較之伯虎的《琴士圖》,尤為明顯。祝枝山、唐伯虎、都穆、黃省曾、皇甫汸、袁氏兄弟……這幅小像後麵的書讚,幾乎包含了所有的吳中俊彥。其中伯虎、都穆,逝於小像完成之前;五年八月畫像前後,祝枝山均在病中,所書之讚,何以並列卷中,使文徵明頗感費解。長子文彭、次子文嘉,也各有讚辭。最後,則是“皇甫四傑”中皇甫汸的題辭。汸七歲時已能作詩,在皇甫錄四個兒子中,是比較恃才傲物的一位,但,對楊季靜可謂推崇備至:

“皇甫汸曰:此予裏楊子者也;楊子殆古之所謂逸民與?瞻其巾以為若而人,睹其衣以為若而人,是皆窺見楊子之形者也。而其翩翩然山林之氣,遺乎域外,有足稱焉,乃得楊子之心矣。噫!楊子殆古之所謂逸民哉。”(注九)

瀏覽過整卷的小像和讚辭,文徵明正不解由朋友傳遞來的長卷,用意到底何在?究竟是請他書引首,或寫像讚?而楊季靜卻親自登門拜訪,別有所求。

三月二十六日,春末天氣,帶著幾分初夏的炎熱。楊季靜談到其父雅素翁,有一個詩卷。將近二十年前,曾蒙徵明跋尾,至為珍寶。最近幾年,更承吳中士林好友雅愛,多賦詩歌為贈;說到這裏,季靜雙目微閉,以悅耳的抑揚音調,吟誦幾首他最為珍愛的名流題贈。最後話題一轉,以徵明多年宦遊金台,未蒙惠贈墨寶,未免美中不足。這時文徵明,因天氣漸暖,微恙已不藥而愈;又以世誼,情所難卻,於是以墨筆寫琴士依蕉石趺坐,琴聲琤琮,仿佛在應和著暮春江南的脈動。並以小楷為書晉嵇康叔夜的《琴賦》。

“……今閑中,季靜複以此為言,並請書琴賦;餘不能辭,輒此以焉。……”(注十)從跋中,不難看出文徵明作畫作書的同時,對季靜的到處索畫、索詩,求人揄揚,多少有些不以為然。

文徵明既感於有些“隱士”、“逸民”,雖然自謂淡泊名利,隻求知音,而心靈深處,卻依然不免津津於名流達官的品評和揄揚,他心中多少帶有幾分戚然和自我警惕。無論釋褐之前或致仕之後,他絕少進入公門,撫按高官的饋遺,概行婉辭,拒絕接見四夷貢使,原因也就在此。

自送楊季靜離開停雲館,文徵明想到長子文彭(壽承)和他的朋友王子美;兩人都善於吹簫。江南紫管配上象牙和耀眼的金飾,看來名貴而雅致。王寵為簫聲感動之餘,曾以《參差賦》為贈:

“……亂曰:繁音促薄兮蕩人。罔象相求兮窮高深。神歸來兮勿周章。彷徨四出兮恐弗勝。聊逍遙兮澹容。與哀中則兮樂不淫。”(注十一)每當文徵明讀賦至此,不禁為王寵婉轉、清新,仿佛一泓徐徐湧起的甘泉般的文辭所沉醉,而文彭在鬆間、月下所吹奏的簫聲,也幽遠清亮地浮現於耳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