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關山積雪(1 / 3)

也是春天,大約在文徵明、湯珍同遊玄墓山不久以後的事,剛剛起任浙江右布政使的顧璘,來信邀文徵明往遊西湖。

蘇州、杭州,同樣有“人間天堂”的美譽,但生長於蘇州的文徵明,對那波光瀲灩的西湖,狂濤怒浪的錢塘江潮,總像欠缺了一些緣分似的。

文林先後兩次任職永嘉,杭州為從蘇州到溫州的必經之地,但,一次由於徵明年幼無知,隨著家人往返,自然無法領略山川之秀。另一次父親病危,文徵明攜醫往救,結果是護著文林的靈櫬回返蘇州,更無心遊山玩水。

成化七年春天,那時徵明才兩歲,沈周和弟弟沈繼南、致仕命憲劉玨、隱士史明古偕遊西湖。歸後,沈周特別為乃弟作西湖十六景,供其病中臥遊,解除寂寥。哪知,第二年繼南和劉玨便雙雙病故。其後徵明每當讀到沈周哭悼胞弟和好友的詩作,就好像見到石田師當時那種悲愴的麵容,心情也隨之黯然。但沈周筆下的西湖勝景,卻使文徵明心向往之。視力不良的朱存理,也曾繼沈周之後,駕著滿載書畫的野航號,尋詩於蘇堤、斷橋、西泠等勝境;一直為鄉裏之間所津津樂道,就更令為場屋和生計所羈絆的文徵明羨慕不已。

正德中葉,顧璘曆任浙江台州知府和浙江布政使司左參政,曾屢次書邀徵明前往杭州遊湖觀潮,到靈隱寺尋訪沈周當日所留下的題詩和畫跡,也都因故未能如願。回想起來,文徵明心中,就有著說不出的懊惱。

這次文徵明北京歸來,名韁利鎖,不但看穿,且已擺脫淨盡,正可以閑雲野鶴之身,一償宿願,卻又因病,辜負了好友雅意;文徵明以充滿遺憾、歉疚的筆調寄詩顧璘:

“舊約錢塘二十年,春風擬放越溪船,卻憐白發牽衰病,應是青山欠此緣。……”——《顧華玉以書邀予為西湖之遊病不能赴詩以謝之》(注一)

離家赴任,滿懷鄉愁的顧璘,不久亦有詩筒傳達內心的空虛和悵惘:

“懷君不見動經年,有約猶慳訪戴船,草閣自含懸榻愧,蓮舟終少聽歌緣。徒聞避俗稱高士,未必尋幽損大賢;落日依闌空佇立,海山千點淡蒼煙。”——《文徵仲翰苑約遊西湖不至次韻奉嘲》(注二)

其實,年近花甲的文徵明,除了時患微恙之外,主要還是一種身心的倦怠,常覺一動莫如一靜。簷下的避風簾幕,往往放下不卷。有時,連著十幾天,懶於梳理頭發。對酒、觀書、煮茶和晏起,逐漸成了生活上的習慣。

“晚得酒中趣,三杯時暢然,難忘是花下,何物勝樽前?……”——《對酒》(注三)

像這樣花下樽前,淺斟細酌的生活情趣,雖然是年歲使然,想來多少也得自石田師的啟發。徵明在雙峨僧舍、承天寺和有竹居開始受教於沈周時,沈周大約也是八十幾歲吧?

“……世事有千變,人生無百年,還應騎馬客,輸我北窗眠。”

文徵明《對酒》七律後四句所領悟到的那種超然境界,沈周青年時代就已參悟透徹;而他和祝枝山,卻都在曆經人世滄桑,兩鬢皤白的花甲之年,才得大徹大悟,頹然自放,北窗高臥。揣摩其中的原因,文、祝二人,可能基於對社會、朝廷和曆史的一種使命感吧!博覽群籍格物致知之外,先與仕途所必經的科舉搏鬥,經過一再挫折;過了知命之年,始以年資和聲望,得到一份微末的官職。最終又都因環境和時勢,在飽受無力感的摧折之下,神色黯然地超脫了宦海生涯。這番領悟,對祝枝山而言,似乎是晚了一點。溫州公文林,雖然及時領悟,卻又被迫出山,終至客死官所。有了這些先例,如何安排居家的歲月,倒是很值得文徵明思索玩味的課題。

觀書,是文徵明遠自少年時代所養成的習慣,如今已老眼昏花,雖然結習未改,卻難以長時間閱讀。有時欹枕窗下,百無聊賴,有時細雨燈前,滿懷寂寥,便一編在手,一麵讀,一麵體會個中滋味,自結靜中之緣。

在妻子的體貼照顧之下,徵明一生也未曾插手家事,唯有煮茶,他才親自動手煎烹。住在陽羨和無錫的好友,知道他雅好此道,不時寄來陽羨茶和用瓦缶封裝的惠山泉。這才是文徵明最為興奮的時候,挽起衣袖,旋洗沙瓶,更親自引火燃爐,查看火候。品茗、參禪,也幾乎成了他的日課:

“絹封陽羨月,瓦缶惠山泉,至味心難忘,閑情手自煎。地壚殘雪後,禪榻晚風前,為問貧陶穀,何如病玉川?”——《煮茶》(注四)

暮春三月既望,文徵明在相城邂逅陽羨好友王德昭,兩人不但地壚相對,品茗清話。文徵明一時雅興勃發,為作《青陰試茗圖》(注五)一幅,並係以七律一首,無論畫意詩境,都不難見出致仕後的文徵明,在茶藝與禪道上麵所作的功夫。

對文徵明來說,晏起不僅和老、病、懶以及減少交遊有關,恐怕也是當年行腳赴試、聽雞上朝的緊張歲月的一種心理補償。或者說已經成了他隱逸哲學的一部分:

“林下將迎寡,頹然萬事捐,老知閑有益,病與懶相便。殘夢荒雞外,輕寒穗帳前;從教貧到骨,不負日高眠。”——《晏起》(注六)

不過,盡管致仕後的文徵明隱誌已堅,閑逸頹放的生活方式,漸漸成了習慣,但對好友的殷殷情意,與杭州的山川始終緣慳一麵,仍舊有著揮之不去的縈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