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明往歲,同諸公和江南春,鹹苦韻險。而石田先生騁奇抉異,凡再和,其卒也,韻益窮而思益奇;時八十餘,而才情不衰,一時諸公為之斂手。今先生下世二十年,而徵明既老矣;因永之相示,展誦再三,拾其遺餘,亦兩和之。非敢爭能於先生,聊以致死生存歿之感爾!”(注六)
其後,袁袠也請仇英補繪一圖(注七)。仇英見文徵明江南春圖,設色布局,純用唐賢的穠麗風格,所以力避窠臼,反而一改其常地采用淡設色,再以青綠朱粉略加點綴,表現出山明水秀,柳軟杏嬌的春天景象。翠閣紅樓之外,有童子擁帚掃花。尋芳客們,有的白馬青絲,奴仆擔榼,隨行陌上,有的以烏篷船載酒,飲於艙中;他所要顯示的是“堤外畫船堤上馬”的意境。畫後,追和的後起之秀,也就愈來愈多了。
嘉靖十年初夏,文徵明精雕細琢,費時五年,為王寵所畫的《鬆壑飛泉》軸,終告完成。
雄偉的山勢,細密的皴法,飛瀑懸空,溪流湍急,頗具黃鶴山樵的筆意。鬆下高賢,有的臨流賦詩,有的相互對談。崖壁上麵,一人獨坐,仰首觀瀑,奚童侍立於後,予人一種既灑脫又渾穆的感覺。文氏自題:
“餘留京師,每憶古鬆流水之間,神情渺然。丁亥歸老吳中,與履吉話之,遂為寫此。屢作屢輟,迄今辛卯,凡五易寒暑始就。五日一水,十日一石,不啻百倍矣?是豈區區能事,真不受促迫哉;於此有以見履吉之賞音也。四月十日徵明識。”(注八)
然而,他為王寵所繪的賞音之作,尚有嘉靖七年冬在楞伽僧舍落墨的《關山積雪》,構思繁複,筆墨精密猶勝於《鬆壑飛泉》,轉眼已曆四載;唯不知何日可竟。
事過兩旬,王寵欲赴南京國子監就讀,前來停雲館向文徵明道別。
王寵從弱冠時,就補上了蘇州府學生員。每次督學來舉行歲考和科考,王寵都名列前茅。他的文名因此大噪。大江南北,不少學者追隨請益;受過他指點者,紛紛中高科,登顯宦,而他卻困頓依舊。
正德五年,王寵首次鄉試失利,到嘉靖七年,一共七次到金陵赴試,無不像文徵明、蔡羽和陳淳那樣,铩羽而歸;這不能不說是命。但,他的聲望,卻也像前述幾位師友那樣,愈發見重於士林。
前一年春天,王寵以年資受州裏舉薦,貢入京師,參加禮部考試;這次南京國子監之行,推測可能係由北京禮部所分發。北上幽燕,可以說是他生平的壯遊。趁赴試的機會,了解朝廷的製度,像文徵明那樣飫遊西苑,賦詩誌勝。和四方薦紳、著名的文學之士交遊、議論,使王寵不但眼界大開,詩文也愈發奇肆深邃。
九年四月進京,六月下旬左右步上回程;王寵在北京前後隻有兩個月的時間。赴北京之前,由於舍不得相處日久的門生和親知,曾賦《計偕別友生作》五古以明素誌。也預訂下歸期:“夏首期來旋,東皐刈麩麥”(注九)
離京返鄉前夕,與宦遊金台的胞兄王守,又無限依依:
“……念與親愛辭,痛結回中腸,奈何同巢鳥,不得雙翱翔。……”——《出京獻家兄履約》(注十)
他想象兄弟別離後的心境:
“……逝者日以遠,止者日以望,迢千裏餘,河山兩茫茫。儻若諧素心,歲晚南山陽,歸當擁吾鋤,為樹杞與桑。”從此詩,不僅可以看出他的感情多麼豐富,也可以見出他赴京之前,就已立定決心,要歸耕田園。
這次京國之遊,使王寵思想起了很大的變化:
“誇士崇朝闕,靜者依山樊,榮寂各戰勝,流止非同源。夙懷蘊真趣,林臥探化元,薄遊儲胥觀,假息旃檀園。……”——《寓興隆精舍作》(注十一)
被薦晉京,既然情非得已,則到京之後,無論祕省召試,或與縉紳交遊,唱酬中都明顯地表示要回返江鄉,釣魚種樹的願望。在京期間,曾賦《古意》五古三首,他把古昔的遊俠兒,蒙受明主寵信叱吒不可一世的英雄、時運不濟的豪傑、皓首窮經著書立說的儒者,作過一番分析和比較——或者說經過種種內心的交戰,他對人生路途,既有了新的認識,也有了新的抉擇:
“……達人貴恁化,一蛇而一龍,碌碌不如玉,落落非石同。老氏得其真,善應入無窮,長嘯出鼎門,高步躡嵩口;儻遇王子喬,攜手入雲中。”——《古意三首》(其三)(注十二)
回到蘇州,當友人問他此行觀感,王寵長歎一聲說:
“……且夫屈信者時也,利鈍者命也;夫儒者,握寸管,挾方牘,而揚聲名於億載。彼得誌者,曳紱垂未,高爵豐祿,以炫一時,不知駒馳電滅,雲浮草腐,後世無稱焉;此其與蠖何異哉!”(注十三)
於是,他預計在石湖旁邊,越來溪畔買田築室,準備臨流賦詩,讀經著書,以探求古代學者之堂奧,發明新意。對於新居一帶地勢的雄渾,景色的幽清,王寵真是喜不自勝:
“萬壑千岩當我門,風流寧啻浣花村,浴鳧飛鷺停書舫,草服黃冠啜瓦盆。”——《新築越溪莊薛與忠過訪喜賦三絕句三首》(之二)(注十四)
既然隱誌已堅,且有新居之樂,王寵的此次前往南京太學,同時也準備參加第八度鄉試;在家庭環境,和親情壓力下,恐怕是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吧!
穿著朱衣白裳的王寵,他的打扮和神情,很像嘉靖二年文氏進京之初所畫《滄浪濯足》扇(注十五)中的人物;也許文徵明畫時,就是有意無意地把王寵作為描繪的對象吧。
在文徵明心目中,王寵的風儀舉止,永遠那麼特立不群。有關聲色勢利,以及世俗瑣碎之事,從未從他口內說出。如非歲時省視親長,連離家咫尺的蘇州城,都很少出入。現在為了一點功名,他又要冒著盛暑,奔波於南京道上,使文徵明感到無限同情和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