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溘然而逝;年僅四十。他念念不忘的胞兄王守,這時仍宦羈京師,稍後,則以都禦史出鎮湖北鄖陽府,便道過家,料理他的喪事。
“……奈何同林鳥,不得雙翱翔?羽翼既差池,倦彼東路長,別時思鬱紆,別後魂飛揚。……”(前已引錄)誦及王守離京前王寵的詩句,豈止王守淚流滿麵,文徵明也不禁為之唏噓。他的眼前,不時浮起王守和王寵兄弟二人,首次造訪停雲館。請求為他們取字的景象。那時,兩人都不過十六七歲,秀穎好學,剛剛作博士弟子。此後便與他經常杖履出遊,文徵明居鄉寂寞,王寵失群孤單,兩人心中無時不在懷念石湖草堂琴書相對的日子,不意忽成永訣。
在《王寵墓誌銘》中,文徵明幾乎一字一淚地敘途其生平遭遇,追憶他含醺賦詩,倚席而歌或徜徉於山水長林的神態:
“……跡其所為,豈碌碌尋常之士哉!是其誌之所存,必有出於言語文字之上者,曾不得少見於世,而僅僅以文傳;而其所傳,又出於文場困躓之餘,雅非其至者,嗚呼,豈不重可惜哉……”(注十一)
“《白雀集》可以傳矣。”由於王寵詩文,有弟子朱浚明積極整理,並按體裁年代編排順序,使他聯想到伯虎詩文集的付梓;看來,此事隻好仰仗袁氏兄弟的豐裕財力了。他搦管在所藏唐伯虎《濯足圖》上題:
“十年不見唐居士,轉楮驚看畫裏身,回首桃花塢尚在,江湖難覓浪遊身。”(注十二)
文徵明經營已久的《拙政園詩畫冊》(注十三),竟工於嘉靖十二年五月十六日。
停雲館中有“玉蘭堂”,拙政園中也有玉蘭堂;王獻臣的用意,可能一方麵便於文徵明臨窗揮灑,一方麵使年歲日高的文氏寄寓其間,能有家的舒適感。在這種清幽適意環境裏所點染出來的巨構,直可跟他六七年來為王寵所畫的《鬆壑飛泉圖》和《關山積雪圖》,鼎足而三。
“若墅堂”、“夢隱樓”、“繁香塢”……
此一絹本設色的圖冊,共繪三十一景,布局簡單樸素,雖然拙政園地處鬧市,但筆墨當中,卻有置身於山村野渡的感覺。竹籬茅舍,古木修篁,桃柳參差;連燕居或登眺吟詠的人物,其神情狀貌,也恍如來自古昔。畫的對頁,先釋景物的名稱位置,續以詠景之詩。繪畫的風格,或唐或宋元,筆法不一,而寫景的詩體和字體,也各不相同。七絕、五律、七古、五古,幾乎諸體俱備,書則行楷隸篆無所不包。總之,拙政園詩畫冊不僅集文徵明詩書畫之大成,也顯示出他法書上與祝枝山相頡頏的造詣。
文徵明初識王獻臣,兩人年紀都隻三十出頭。王獻臣中進士授行人未久,就傳出有關其為人處世的風骨;文林一度去信北京,向當時翰林檢討潘辰(南屏),探聽這位特立獨行青年的身世和表現。潘辰複函中,不但說明王氏的家世和年裏,並極口稱讚王獻臣為不可多得的“奇士”。文林從此對這尚未謀麵的同鄉後進,寄以無限的關懷。及至王氏由行人遷為禦史,懍於有明以來言官得禍之夥,文林告訴徵明說:
“王君有誌用世,其不能免乎!”(注十四)
弘治十三年,王獻臣果然直言賈禍,下詔獄、被廷杖,左遷為福建上杭丞;其時,預見其事的文林,卻已離開了人世。
文徵明和王獻臣締交,是因潘辰的引介,兩人相見,則是在王氏被放赴上杭途中,便道還吳的宴集上。
當舉座紛紛賦詩,頌楊王獻臣的才華與風骨之際,外界有的議論他不自省約,怨時人,招至禍敗;有的說他感慨激昂,不能俯仰,因而得罪,同時,這也是他所樂於承受的……與會者,共推文徵明執筆為敘時,文徵明一本他對事件的了解,把王獻臣職責所在不得不言,以免循習之弊,禍及國家後世等情勢,加以剖析。他推論:
“……故操切屏捍,惟法之循,至於得罪以去,固非所樂,而實亦所不暇計,其心誠不欲以一身之故,而遺天下之憂。……”(同前注)
文徵明的知言,可能就是兩人恒久友誼的基礎。
及至文徵明致仕南旋後,親身體驗到宦途的崎嶇,才愈發覺得王獻臣毅然盛年致仕,灌園蒔花的識見,遠非常人所及。文徵明在冊尾以蠅頭細楷所書,洋洋近千言的《王氏拙政園記》裏,先是敘述拙政園的位置,各景物的特色,次言王獻臣園名“拙政”的本意。但他把潘嶽的人格、作風和取禍之由,與王獻臣的風範、遭際加以比照剖析之後,認為兩者無論就人生的體驗,官場上的心術和作為,築室種樹、灌園鬻蔬的動機,都不可同日而語。
“……君以進士高科,仕為名法從,直躬殉道,非久被斥,其後旋起旋廢,迄擯不複,其為人豈齷齪自守,視時浮沉者哉!嶽(按指潘安仁)漫為閑居之言,而諂事時人,至於望塵雅拜,幹沒勢權,終罹咎禍。考其平生,蓋終其身未嚐暫去官守,以即其閑居之樂也。……”(注十五)
此外,文徵明也把自己掛冠後的境況,以及他對王獻臣經營拙政園的羨慕之情,表露無遺:
“……徵明漫仕而歸,雖蹤跡不同於君,而潦倒未殺,略相曹耦;顧不得一畝之宮,以寄其棲逸之誌,而獨有羨於君。……”(同前注)
文氏停雲館,不僅地方狹窄,多雨之季,排水不良,門外常成沮洳。此外,雅好登眺的文徵明,在體力上,難免有今不如昔之感,因此近在咫尺的拙政園,就愈發為他所徘徊流連。為了寄其“棲逸之誌”,“而獨有羨於君”,實為其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