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搖意趣自來(1 / 3)

嘉靖十一年重陽,石湖一帶天氣晴和,平靜的湖水,映照著疊疊的山影。文徵明為了安慰王寵病中寂寞,邀同幾位好友,燕集於越溪山莊。

他們像袁氏兄弟一樣,每次前來探病,都自備茗酌肴果,並贈送一些珍貴的藥材或補品;因為山莊生活雖然寧靜幽清,但是也很簡陋。遇到王寵精神好時,可以花下共飲,言笑吟哦,仿佛重新回到在石湖草堂的歲月。

文徵明記得春天攜十三歲長孫文肇祉來時,桑蔭遍地,仆婢們紛紛忙著蠶事,連莊中所畜的四隻白鶴,也在場院中翔集舞動,似乎和主人因佳賓蒞臨而展顏歡笑互相呼應。肇祉對莊中景象,感到無限驚奇,啼聲初試地賦了一首五律:

“隨翁訪叔度,放棹越溪深,竹徑數椽屋,桑園十畝陰。汲泉頻洗硯,促膝坐鳴琴,高士平生慕,今朝慰夙心。”——《侍大父過王二丈王寵越溪莊》(注一)

對貧、病和齋居的寂寞,王寵一向很看得開,然而重陽,究竟是個容易懷人和惆悵的節日。盡管簷下、籬邊黃菊盛開,竹叢中鶴唳時傳,舉杯持螯,把臂朗吟的都是他最敬重的長執和好友;但眉宇間,卻仍有一抹掩飾不住的孤寂和茫然。不久就在他的詩中,撥動出那難以排遣的心弦:

“十日風雨今日睛,秋湖倒映千峰明,溪堂炯炯德星見,崖壁冥冥嵐翠生。風花節序轉姿媚,人物山川稀合並,手把萸杯獨惆悵,天涯鴻雁想南征。”——《九日衡山內翰燕集溪堂有懷涵峰伯氏》(注二)

遊宦帝京的王守,一度奉命監軍關西,其時兄弟不但無法見麵,連音訊也稀少了。

“……念與親愛辭,痛結回中腸,奈何同巢鳥,不得雙翱翔。……”(前已引錄),“每逢佳節倍思親”,想到嘉靖九年,離開北京前留別長兄的詩句,王寵眼中,不禁浮起一片煙霧。

“……曩於戊子冬,同王寵寓於楞伽僧舍,值雪飛幾尺,千峰失翠,萬木僵仆。王寵出佳紙索圖,乘興濡毫,演作關山積雪,一時不能就緒。嗣後攜歸,或作或輟,五易寒暑而成。但用筆拙劣,不能追蹤古人之萬一;然寄情明潔之意,當不自滅也,因識歲月歸之,嘉靖十一年壬辰冬十月既望衡山文徵明記。”(注三)

十月既望,在開闊的楞伽山邊,恐怕又是飛雪幾尺,千峰失翠,萬木僵仆的時節。文徵明看著圖中冰封雪凍,肅穆蕭索的景象,心中就不由得想到五年前品茗、賞雪、嗬著凍手,乘興揮毫的情境。他希望時光能夠倒流,願意重耗五年心血,或一直為這位忘年知交“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地點染下去。當然,也希望這幅一丈三尺餘的長卷,能給年近不惑的王寵帶來欣慰,以度過他生命的嚴冬。

重陽燕集不久,身體日益虛弱的王寵,就在弟子朱浚明陪伴下,棹舟前往虞山白雀寺養病。他把那裏稱作“白雀行窩”。三十年前,祝枝山也曾下榻於此,有他所書的《黃庭經》遺留寺中;王寵感覺上,好像重睹這位前輩書家的音容笑貌。在這一麵臨海,一麵可以望見虞山前廣闊湖麵的古寺中,肺疾漸入末期的王寵,對著斑駁的古佛,耳邊梵音繚繞,依舊手不停揮地作詩寫字。以小楷所寫《會真記》中,崔鶯鶯和張生秋暮離懷詞,則是這年九月十六日的遣閑之作。(注四)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詞中寫的是男女別離前所感受到的淒涼景象,但他即將告別人生之際,卻隻感到處處都充滿澄明之美。

“玉箸流膏紫蟹肥,山堂開白雲飛,柴門靜掩無塵到,舞鶴當階弄雪衣。”——《石民望朱日宣正上人雨集草堂摘芙蓉作二首》(其二)(注五)

他不時吟詠不久前在越溪草堂,與好友摘花對酌的詩句。

“木魚聲起梵音長,子夜焚香禮道場,病客齋心渾不寐,萬緣都掃事空王。”——《宿白雀寺二首》(其一)(注六)

他深深地領略著古寺子夜的禪意,有時移舟於山前的綠水白雲之間,飽覽山光水色,偶爾,也會到離白雀寺數裏之遙去訪友。雖說是在白雀行窩養屙,實際上,從白雀寺到山下的尚湖、華蕩,從虞山往返於石湖、越溪,反而比一般人還要奔波,隻為他熱愛山林、家園和濃厚的友情,或者說是熱愛人生。

王寵最後一次離寺返莊,是嘉靖十二年四月上旬的事。四月八日佛誕之後,他忽然思念起故園的蠶事、溪中的鰷魚和紅得仿佛要燃燒起來似的櫻桃:

“山空鳥聲樂,日晏病客眠,憩白雀院,輟耕石湖田。遙想蠶事作,桑者日閑閑。綠竹粉猶膩,紅櫻爛欲然,遊鰷詠綠水,戴勝鳴高天。飛絮乘風颺,新荷貼水圓,故園風日好,歎息此芳年。”——《憶故園作》(注七)

返棹之際,兩位虞山好友殷殷相送,望著拂水岩的煙霧,樹木掩映的樓影,反射出斜日的餘暉。王寵詩興勃發,連賦絕句六首,為他如詩似畫的短暫一生,留下無窮的餘韻:

“故人相送且夷猶,煙渚微茫起白鷗,他日更期徐孺榻,今宵還醉李膺舟。”——《白雀返棹李王二子送餘過虞山下作六絕句》(其六)(注八)

四月二十九日,距虞山返棹不足兩旬,王寵夢見一雙蝴蝶,飛入袖中,醒後長歎一聲說:

“吾殆已矣,夫莊叟之言,殆謂我也。”(注九)

次日,行將易簀時,以懇摯的語氣囑咐弟子朱浚明:

“《白雀集》可傳矣;諸槁爾藏之石湖草堂。”(注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