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搖袁安臥雪圖(1 / 3)

“惟庚寅吾以降”,係文徵明鈐在書畫上的朱文印章,語出屈原《離騷經》:“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文徵明和唐伯虎同生於成化六年,歲在“庚寅”。“惟庚寅吾以降”,可能刻於嘉靖九年,在文徵明生命裏程上,屬於周甲之慶;遺憾的是同庚至友唐伯虎早歸道山,未能和他一同邁進耳順老境,享含飴弄孫之樂。

不過,這方閑章,竟意想不到的惹出一些笑話:

傳說有位不文的官吏調職蘇州,甫一下馬便到處打聽蘇州書畫家中,以誰為最?有人以“文徵明”對。

文徵明既然高高在上,然則文氏心中是否還有尊崇效法的對象?成了這位上任新官的另一個疑問。當有人告訴他文徵明最敬重的無過於“唐寅”時,乃恍然大悟道:

“怪不得的,文徵明書畫上蓋著‘惟唐寅吾以降’的印章。”原來此公誤把章中的“庚寅”二字,認成“唐寅”,一時聞者,無不為之絕倒。

此外,也有人指問話的並非上任新官,乃是外地縉紳和一位蘇州旅客的對話;類似傳說,不一而足,使文徵明啼笑皆非。

十年五月,王寵辭別停雲館,赴南京國於監後,文徵明的心靈,愈感岑寂,有時與王寵之子,伯虎子婿太學生王陽(龍岡)閑談伯虎的往事。伯虎、都穆雖然均已物故,但言及唐伯虎的含冤受謗,抑鬱而終,一向不論人過的文徵明,心中也不免激動,辭色懼厲地告訴王陽:

“人但知穆為文人,不知媚嫉反覆若此。”(注一)

文徵明因懷念故友所興起的情緒波動,可能和袁袠編輯《唐伯虎集》接近完成,到處搜集伯虎遺作,訪求當日史實,以便付梓作序有關。對唐伯虎了解最深刻的莫如文徵明,對其獎掖,協助不遺餘力的,也無過於文林和文徵明父子,因此,袁袠的編輯任務,請益於文徵明,也就在所難免。憶述往事,固然使他惆悵,但見到英姿煥發的王陽,心中就會感到一絲安慰;王陽與伯虎獨女婚後,已育有一子,這不僅是王氏宗祧所賴,也是唐門骨肉,他不禁為王寵和伯虎兩位生死知交,暗自稱慶。

不過,王寵南京之遊,並未停留太久,依文徵明的說法,他那羸弱的身體,在勉強支持下,總算卒業太學,並參加了嘉靖十年的中秋鄉試;隻是再一次帶著失望和滿身的倦憊,铩羽而歸。自正德五年始,王寵八試八斥;依他身體的狀況,似乎不得不結束三年一度的鎖院生涯。

其年十月六日,文徵明邀王守兄弟及陳淳泛舟太湖,憩息於洞庭西山蔡羽的天桂樓,多少帶有為王寵接風洗塵和安慰其場屋失意的意味。而蔡氏所珍藏的趙孟頫行書《樂誌論》書畫合璧,更予王寵、陳淳兩位處士以極大的啟發。

高平(幹)的《樂誌論》的主張是:“凡遊帝王者,欲以立身揚名耳;然名不長存,人生易滅,思卜居清曠,以樂其忘。”(注二)

而這種“卜居清曠”之樂也就是有良田美池、背山臨流、果木豐盛的田園之樂。其目的不外乎風景幽美,可以怡神悅目。有舟車可以代步,有仆婢以供使令,則自己和妻孥都可免於勞苦。珍饈既能養親,酒肴亦足以歡娛佳賓。在精神生活方麵,《樂誌論》以為:

“……思老氏之元虛,呼吸精和,求至人之髣髴。與達者數子,論道講書,俯仰二儀,錯綜人物。彈南風之雅操,發清商之妙曲。消搖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間,不受當時之責,永保性命之期;如此則可以陵霄漢,出宇宙之外矣,豈羨夫入帝王之門哉。”(同注二)

趙孟頫筆下的《樂誌論》圖,則以細致的筆法,繁複的風景人物構圖,充分繪寫出隱士高平文中的高蹈境界。蔡羽出示此圖,不知是有意抑無意,卻使王寵和陳淳感到他們的越溪莊、陳湖農舍,以及所過的生活方式,豈不正是古人求之於夢寐的境界?披圖誦文之餘,飽受科名挫折的心靈,不覺為之開闊。文徵明是趙盂頫書畫的崇拜者,見之,如睹至寶,遂提筆跋於卷後:

“……餘生平見魏公片楮,輒欲下拜。此卷精妙絕倫,以己意兼古法,行筆設色,俱非人工可到。昔人評之雲,上下五百年,縱橫一萬裏,信非虛語耳。堪與《江山雪霽》、《寒江獨釣》二卷,鼎足而三……”(同注二)

比之《樂誌論》圖中的景物,乃至王寵的越溪莊、陳淳的陳湖農舍,則停雲館、玉磬山房的狹隘簡陋無異於小巫見大巫,因此,文徵明飽覽趙氏書畫雙璧,神情朗快之餘,更把精神寄托於王獻臣的拙政園上。規劃已久的拙政園圖和詩冊,在腦海中呼之欲出。此外,嘉靖七年冬為王寵畫的《關山積雪圖》,也該加緊潤飾,以慰好友病中寂寞。

從書畫著錄和流傳下來的作品來看,嘉靖“庚寅”歲後,不僅步入花甲之年的文徵明,書畫創作進入新的高峰,精心巨製頻頻完成,其藝業上的夥伴仇英,也靈思湧現,屢有佳跡。

仇英作品,向少年款,往往隻能從其好友名流的題跋中,推測大約的創作年代;這是一種令人無可奈何的曆史迷障。

嘉靖九年(庚寅)四月既望,文徵明以字徑寸許的行草書,寫《桃花源記》,並錄七古、五古各一首。其後為好事者,與仇英《桃源圖》,合裝成卷(注三),使兩位巨匠的詩文書畫互相輝映。仇氏青綠設色的絹本桃源圖,長逾丈六,清溪白鷺,碧草如茵。在淩霄喬鬆和夾岸桃花的掩映下,使人不禁生出世外之想。在泊置的漁舟,釣竿和崇山複嶺的另一麵,平疇茅屋、古柏、桃林……仇英自自然然地把觀者帶進雞犬之聲相聞,村婦攜童、耕牛引犢,男女衣著不同於時的古昔而寧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