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真衡山假子朗(2 / 3)

“……然諸所欲請於先生,度不可,則為募書生、故人子、姻黨重價購之;以故先生書畫遍海內,往往真不當贗十二。而環吳之裏居者,潤澤於先生之手,幾四十年。……”(注五)

嘉靖十四年八月中旬,當舉家大小正為節日忙碌之際,文徵明且喜連日晴霽,正可以舉杯對月,顧影徘徊,享受燕居閑適之樂。近年,由於陳淳經常往返城南和蘇州東北的陳湖,隱居作畫,師生之間相聚較少,弟子朱朗便每多隨侍,成為詩酒之伴。

“月近中秋夜有暉,幽人戀月臥遲遲;及時光景寧須滿,明日陰晴不可期。……”(注六)在朱朗陪伴下,文徵明詠於十四年八月十四的賞月詩。擔心天有不測風雲,可能是老年人的特有心態,非僅明年之事難以預料,連來日陰晴,都在不可期之數,因此,麵對一簾清影,金尊引滿,及時行樂,才是達者應有的胸懷。

八月十五夜,仍舊萬裏無雲,一輪滿月當空輝映,弟子隨侍在側,吟哦言笑,文徵明滿懷欣慰:

“銀漢無聲夜正中,十分秋色小樓東,空瞻朗月思玄度,誰有高懷似庾公。把酒金波浮桂樹,卷簾清露滴梧桐,碧雲何處人如玉,惆悵東欄一笛風。”(同注六)

“空瞻朗月思玄度”、“碧雲何處人如玉”;流暉下麵所思念的“玄度”,所惆悵期待的“人如玉”,究竟是何所指?不免令人迷惘。但,讀他嘉靖七年所賦“風入鬆詞”,和他另一幅小畫上的題詩和跋,就不難恍然而悟。

“蕭齋梧竹手題詩,曾寫新圖為祿之,幽客又逢朱子朗,虛堂如水月明時偕陳道複過祿之書齋不值,為作此圖。”(注七)由之可見朋輩凋零,年邁孤獨的文徵明對幾位入室弟子,在感情上的依賴。

十六夜的月色,依然明朗如故,但感覺上,即將由盈轉缺。麵臨晚境的文徵明,懷人之外,別添一種惆悵:

“入眼冰輪積漸摧,白頭顧影重徘徊;極知物理盈當缺,自惜年光去不來。……”(同注六)

由於朱朗的連日相陪,文徵明錄了三個月夜所賦的三首七律為贈,並贈以《中秋對月圖》一幅。

類似的師生深宵步月佳話,也見於嘉靖十一年十月十三日。兩人在玉磬山房小酌,微醉後相偕步月中庭。蕭疏的桐影交織著人影,仿佛流水般遊動。文徵明拽杖賦詩,極盡逍遙之致。命童子烹苦茗啜之,還坐風簷之下,仰望星月交輝,寒霜暗降,不覺至丙夜。他在贈朱朗的《中庭步月圖》中跋:

“東坡雲:‘何夕無月,何處無竹柏影,但無我輩之閑適耳。’”(注八)

名滿江南,與浙派畫領袖戴進(文進)並駕齊驅的老畫師周臣(東邨、舜卿),其生卒年月,和他的高足仇英一樣撲朔迷離。一般推測,周氏卒於嘉靖年間,享壽八十左右。

學者彭年於嘉靖壬子(三十一年)臘月,題仇英為長洲陳官所作“職貢圖卷”(注九),上有“……實父名英,吳人也。少師東村周君,盡得其法,尤善臨摹。東邨既歿,獨步江南者二十年,而今不可複得矣。……”

人們一則據此推論仇英當卒於嘉靖三十一年之前;並進而認為,由此上推二十年左右,即乃師周臣可能逝世於嘉靖十幾年。果真如是,則周氏作於嘉靖十三年八月既望的“鬆泉詩思”(注十),和嘉靖十四年九月十五日所完成的《長江萬裏圖》(注十一),可能是其生命末季的遺跡。

論者以為,周臣此一高一尺三寸,長六丈一尺餘的絹本長卷《長江萬裏圖》,由於山水景觀形勢不同,在筆墨丹青的變化上,時而思訓、晉卿,時而右丞、李成、郭熙、大癡。及至煙靄蒸雲,雨洗峰林,則又采用元章父子和高房山的筆致墨韻;因此可謂集眾人之長於筆端腕下。

在周臣完成其《長江萬裏圖》的前四天,文徵明檢篋,找到自己四十前的一幅舊畫,憶及亡友伯虎,心中又是一番感傷。

徵明此畫,大約作於伯虎父母妻子亡故之後。奔波忙碌的徵明,經常每隔旬月,才得前往吳趨裏和伯虎相聚,安慰這位因家庭巨變,陷於孤獨、寂寞而貧困的好友。兩人在臨街小樓上共飲。麵對滿架圖書,不僅排除了鬧市的喧囂,也容易引發思古之幽情。

談到畫時,由於石田師素日的啟示,文徵明曾大發高論:

“作畫須以六朝為師,然古畫不可見,古法亦不存,漫浪為之,設色行墨,必以閑淡為貴。”(前已引錄)

回想起來,對當時的大言不慚,自覺多少有些可笑。但是,再看看四十年前的筆墨,仍舊有著一份淡雅古樸的意趣,比時下某些畫家的穠塗麗抹,不可同日而語;顯見時雖年輕,所言並非空泛之論。因此,對二十五六歲時的見地和揮灑,也就倍加珍惜。除於跋中憶敘昔日情景,並係七絕一首:

“墨痕依約澹蒼蒼,斷楮回看四十霜,古意猶存顏色外,隻應桃李愧嚴妝嘉靖乙未九月十一日。”(注十二)

《唐伯虎集》編輯工作,已於十三年年尾竟工,付之梨棗;是文徵明既關懷,也為故友感到安慰的事。集分二卷,樂府、詩總三十二首,賦二首,雜文一十五首;若與伯虎平日所作相較,恐怕十不及一二,難以窺其全豹,但他深知海內搜輯其詩文者,仍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