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幽齋古石(1 / 3)

對年逾古稀的文徵明而言,兒子是他生命和藝術的延續,平日嗬護之外,在藝術傳授上,也不遺餘力,冀能青出於藍。兒子的潦倒場屋,使他不時發出無奈的歎息,像他、許多好友和門生弟子那樣,功名得失,隻好委之於“命”。文徵明原有三子,不幸折去季子文台,為此,他曾致書王守,表現他那刻骨銘心一般的苦痛;唯由於文獻資料所限,人們對文台所知甚少。

弟子,則純是他藝術生命的延續和發揚,在與他們的杖履偕遊中,不僅受他們的扶持,感情得到寄托,無論他們的思想談吐和各異的藝術風格,都可以使他得到一種教學相長的喜悅。例如陳淳、朱朗、周天球等。莫不誼介師友之間,不為嚴肅、刻板的師生禮節所束縛。對於性情高潔,和他一樣能急流勇退的王穀祥,則言笑遊憩,就更加不拘形跡。

大約嘉靖二十年春夏之交,文徵明在一個偶然機會中,購得南宋錢塘畫家夏森的畫冊,共二十六幅。世人多知與馬遠並稱“馬夏”的夏珪(禹玉)山水,筆法蒼老,墨沈淋漓,境界高深,但很少見到夏珪之子夏森的作品。有人說夏森筆法墨法,與乃父相去甚遠;可是從文徵明所購夏森山水冊以觀,其墨色、意象、蒼潤之感,實不下於夏珪的遺跡。文徵明的真賞秘藏,一向不輕示於人,以免因身外之物,招災賈禍。卻例外地,把珍愛不已的夏森冊借予王穀祥,使能盡情地玩賞。王穀祥朝夕披覽,愛不忍釋,於六月下旬,竟整冊臨摹一過,借消長夏,亦無負於乃師之垂愛。

不久,同門好友周天球(幼海)過訪,見到臨作,甚為欣賞,王穀祥也即贈之以去。哪知十餘年後,周天球將臨作二十六幅裝裱成冊,持請王穀祥題跋之際,文徵明所藏夏森原冊,卻已為時宰(按,可能為嚴嵩)所奪;吳中僅餘王氏臨冊,堪謂優孟衣冠,使王穀祥歎息不已(注一)。

大約在王穀祥將所臨夏森畫冊,贈送周天球前後,文徵明和王穀祥師生二人,相偕泛舟石湖。前一年八月既望,他們也曾泛舟於此,水波蕩漾,群山環峙。想到蘇東坡赤壁之遊,文徵明畫興勃發,乃搦管為愛徒作《赤壁圖》。時隔將及一年,舊地重遊,王穀祥從行篋中,取出《赤壁圖》共相玩賞。文徵明乃憑著記憶,補書《赤壁賦》(一說,書赤壁賦於嘉靖二十一年)於後:

“……舟小搖蕩,且老眼眵昏,殊不成字,良可笑也。”(注二)文徵明滿懷感慨地跋於卷尾。

另一位為文徵明所鍾愛的晚年弟子,是籍隸吳縣的居節(士貞、商穀)。居節家貧年少,從這一年起,就學於文嘉。居節不但聰明,且在書畫方麵,都已有了相當的基礎。一見到太老師得暇,便趨前請教書畫。有時文徵明也毫無吝嗇地把精心之作,送給居節。久而久之,他索性把這貧苦而勤奮的少年,從次子書齋帶領過來,收為自己的入室弟子;一時也傳為藝壇佳話。

文徵明七十四歲那年,為居節所作《湖山新霽圖》,可以看出他對晚年幼徒的寵愛。

時近深秋,居節以佳紙一幅,懇請文徵明作山水小景。正在構思時,適巧有人以趙孟頫的《水村圖》相示,秀潤的筆墨,淡雅幽深的境界,立刻引發出文徵明的靈感。但,由於連日賓客紛擾,隻能在應酬之餘,時作時輟,半個多月後,始漸完成。文氏對於古畫,一向隻求深入地體會畫意,很少一筆筆地臨摹,對於《水村圖》也不例外;看來墨色蒼古清潤,極能把握趙孟頫的位置,卻又不求形似。此外,細加品味,也隱隱含蘊著黃公望的氣韻,冶多位古人的風格於一爐,再加以自己的胸臆,是文徵明令人激賞不已的高明處。他在跋中謙衝地表示:

“……老年遲鈍,聊用遣興耳;若以為不工,則非老人之所計也。係之詩曰:‘老人長日不能閑,時寄幽情楮墨間,豈是胸中有丘壑,聊從筆底見江山。’……”(注三)

文徵明寫得雖然謙虛,但,麵對來訪的弟子陸治(包山、叔平)和周天球,仍然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悅說:

“是紙可敵趙文敏。”(同注三)

周天球從太倉前來停雲館就學時,僅十六歲少年,轉眼間,年已而立。連袂來訪的包山陸治,則已年近知命。這位自青年時代便遊於祝枝山和文氏之門的陸治,像文徵明兩個兒子一樣,多才多藝,滿腹詩書,卻久困場屋,不得一第,索性連廩生都想辭去,以免空耗公糧。倒是督學賞識他的才行,令為貢生。從此遂衣處士服,離開西洞庭,像楊循吉一樣,隱居支硎山上。陸氏少年習武,好為遊俠,他的深隱,在人們心目中,反而蒙上一抹神秘的色彩。

陸治在寫生,和徐、黃體花卉方麵的成就,接近陳淳;其山水則以兩宋的李成、郭熙、馬遠、夏珪為宗,不像陳淳那樣寫生姚山雲煙,遙承二米和高尚書的衣缽。

那一次相偕造訪停雲館,縱觀徵明師的得意新作,使他們留下畢生難忘的印象。三十餘年後,周天球猶對小師弟居節的機遇,羨慕不已,對老師《湖山新霽圖》的成就,稱賞備至:

“……每窺先生暇,輒以書畫請,先先輒應之。故士貞所得良富;然其中之絕佳者,惟此湖山新霽圖耳……球嚐見文敏水村圖;固精絕,恐不逮此之遒勁也。……”(同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