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竹開三徑,編籬翠作屏;憐公千載調,憶別兩秋螢。杯盞香醪白,盤餐菜甲青;因過問奇字,醉臥子雲亭。”——《過陳丈白陽田舍留集浩歌序》(注一)
時常前往石湖草堂和楞伽僧舍讀書的文肇祉,最感到慶幸的,是在雅宜山人王寵仙逝前,隨祖父造訪越溪草堂,瞻仰這位高人的豐采氣度,參與詩酒唱酬。
他像父親和叔父一樣,對祖父文徵明這位早年弟子,性情狂傲不羈的陳淳,有種說不出的景仰和好奇。他知道曾祖父溫州公文林和陳淳的祖父,已故南京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陳璚的深厚交誼;而祖父書齋西側的“假息庵”,就是陳淳學習舉業時,由其尊人陳鑰出資興建的。
在文徵明歸隱前後,陳淳也自北京太學卒業歸來。但,由於陳淳不顧堂弟兵部郎中陳津、中書舍人陳渶、和侄兒荊州太守陳樁的勸告,前往南都就選,因此,陳淳多少年來,就隻那樣閑閑散散。經常與幾位名士在竹圍花繞,背山臨水的浩歌亭中飲酒賦詩。酒酣之後,不是點染花卉山水,就是揮灑作大草數紙;自己也以為是神來之筆。
陳淳曾賦《秋日浩歌亭》五律一首:
“老去惟求誌,荒亭日日開,一尊聊自適,三益幾時來?回首碧山暮,驚秋紅樹衰,忘機吾已久,魚鳥不須猜。”(注二)
從少年時代起,文肇祉就夢想能在陳湖田舍的浩歌亭畔,和這位散仙般的書畫前輩,接杯酒之歡。由前錄詩中,不難感受到文肇祉心中的歡悅與驕傲。
高隱陳湖田舍的陳淳,偶爾也會駕著他的書畫船,沿著葑溪航向葑門內的“城南草堂”。草堂屬其先人遺產,他留兒子陳枚、陳栝和陳樹輪流看管;讀書並奉祀先人。他之入城,探視兒子之外,有時訪友,有時勉強赴守、令之邀而至,不過停留數日,隨即返航湖上。他喜歡把船在僻靜的地方野泊,自由自在,不受幹擾。肇祉對陳淳形容那首船的題畫詩,記憶猶新:
“蘭舟來去任西東,書畫琴棋滿載中;試問如何閑得甚,一身清癖米家風。”(注三)
肇祉覺得,這倒可以和傳說中“葑門二朱”,朱存理的野航號,先後輝映了。
年逾知命的陳淳,每到玉磬山房中,仍舊和年輕時一樣,麵對文徵明新栽的奇花異卉,玩賞得如醉如癡。偶然興至,借徵明筆墨揮灑,少用丹青,多以水墨點染;下筆迅速,頃刻而成,卻別有一種神韻。對此,王穀祥至表欽佩,他讚賞陳淳的水墨花卉:
“每下筆寫生,似草草立就,而天真爛發,自臻妍妙。”(注四)
玉磬山房初成,文徵明把得自京中的書畫和秘笈,陳列架中;其中不乏內府賞賜。陳淳感動之餘,曾留下五律一首:
“秋暑殊未解,言向城北隅,爰登君子堂,如坐冰玉壺。縱觀循吏傳,載展醉仙圖,如恐褦襶說,此意真成孤。”——《新秋扣玉磬山房獲觀秘笈書畫》(注五)
久知陳淳寄情聲色的文肇祉,對陳氏早年因當筵的歌衫舞袖,與祖父間所發生的不快,也微有所聞。背著性情嚴肅的祖父,陳淳風流蘊藉,引人遐思的《如夢令》,更能琅琅上口:
“前夜那人雖小,世事胸中了了,執手已堪憐,況複歌聲窈嫋。傾倒,傾倒;不計酒籌多少!”五闋之五(注六)
這位視金錢如糞土,名滿蘇州的高士陳淳,仿佛夜空中的朗星,吸引著文肇祉的注目。
嘉靖十七年五月十七日,徵明的愛徒王穀祥造訪停雲館。也許由於暑熱蒸人,話題從窗外搖曳的竹影談到畫竹上麵。文與可、蘇東坡、顧定之……兩人曆數宋元畫竹名家,分析各種不同的風貌和章法。
文徵明筆下蘭竹不在少數,近年於竹姿竹影之外,對於如何表現竹聲,也別有一番心得。不久前,曾作《聽竹圖》一幅。布局十分簡單,墨枝數莖,略分遠近,卻含著若斷若續,不疾不徐的天風和涼意。他知道,這是竹聲與心聲互相應和的表露。他幾乎無日不麵對著竹,更經常沐浴於竹風、竹雨之中,何以隻有此際,才感到與竹同其聲息?那麼微妙、細致、冷冷然的相求相應?似乎僅能說是出於一種閑、寂的心境。其中況味,很近於弘治五年,沈周在其《夜坐圖記》中,所描繪那種體認:
“……餘性喜夜坐……然人喧未息,而又心存文字間,未常得外靜而內定於今夕者。凡諸聲色,蓋以定靜得之,故足以澄人心神情,而發其誌意如此。且他時非無是聲也,非不接於人耳目中也;然形為物役,而心趣隨之,聰隱於鏗,明隱於文華,是故物之益於人者寡,而損人者多。……”(注七)
弘治五年,沈周已六十六歲高齡,如今,文徵明也年近古稀,他深覺一個人的體驗、悟力和心境,與年歲也有著密切的關係;他在《聽竹圖》上題:
“……誰雲聲在竹,要識聽由己;人清比脩竹,竹瘦比君子,聲入心自通,一物聊彼此。傍人漫求聲,己在無聲裏;不然吾自吾,竹亦自竹爾,雖日與竹居,終然藐千裏,請看太始音,豈入箏琶耳。”(注八)
當文徵明和王穀祥閑話畫竹,並回憶畫竹往事時,知道雅好花卉木石的王穀祥,有意於畫竹,乃尋覓楮筆,意欲示範一二。不料王穀祥已先自案頭,檢出裝好的素冊,共一十一頁。晴窗之竹、風竹、霧竹、白描竹、和荊棘同生共長的野竹……文徵明似乎已經忘掉暑熱,口述筆畫地就筆法、墨法、布局,一一加以指授。並於尾頁,以行書作跋,寫出課徒、消暑、閑窗清話的風範(注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