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造化弄人(2 / 3)

類此險象環生的水上之旅,是否為陳淳此行親身體驗,以致有感而書,不得而知。但回到白陽山後,他的精神體力,就一蹶不振。禍不單行地,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兒婦和長孫(注九),在短短期間內先後離開人世。這倒真如杜甫詩中所說的“蒼茫不曉神靈意”了。

在他生命末期的“有感”詩中,已經完全失去了一年來山居所散發的光彩:

“老覺今年甚,愁懷與病俱;兒曹半凋落,事業總荒蕪。倦借藤床臥,行教竹杖扶,不須存妄想,閑適是良圖。”(注十)

嘉靖二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日,陳淳默然而逝,享年六十有二。

“君有雲林之飄灑而無其癖,同石田之高潔而通於和;豈真所謂‘遠性風疏,逸情雲上’者耶?”(同注五)

回想白陽山的邂逅,那不羈的性情光芒四射的才華,張寰無限悵惘地為陳淳作了蓋棺之論。

嘉靖二十一年臘月二十一日,武原李姓友人,不遠數百裏前來吳門,慰問晚年喪偶的文徵明。

篝燈夜譚時,話題由臘月的天氣轉到北宋李營丘所擅長的寒林景色。文氏所作《寒林鍾馗》中的寒林,凜冽肅殺,已充分表現出李營丘的家法。一時不由得技癢,乃抽筆邊談邊寫,古幹枯枝,錯落的石塊,紆曲的溪流,把視線引向迷濛幽深的遠方。圖成之後,不知不覺間,已漏下四十刻的深夜。時雖歲暮,而天氣和煦,與畫幅間所流布的陰冷之氣,反倒形成一種有趣的對照(注十一)。

音訊久已沉寂的楊循吉造訪停雲館,出乎文徵明的意外,更大出蘇州人的意外。他已八十五歲高齡,又常年隱居支硎,識得他的人已經不多。後生晚輩,有的僅知其名,聽過他所以被稱為“顛主事”,和令人受窘的一些青年往事。也有的記得正德十五年,他應召往南京行在伴駕,行前奇裝異服,對地方官大肆奚落的行徑。

幾年前致仕的顧璘,決心往來金陵和蘇州間,多與蘇州父老詩酒雅集,他向文徵明透露一件憾事:

顧璘久仰楊循吉才名,但緣慳一麵。那次路經吳縣,知循吉在嘉靖初年,築室於支硎山下,乃以金幣一枚為贄見之禮,扣廬往訪。兩人一見如故,促膝論文,歡洽異常。不久,知府遣使,折簡邀請顧璘赴宴;楊循吉聞言,臉色忽變,立刻下令逐客:

“野人安敢與貴人爭客!”(注十二)

啟碇前,循吉又命兒子,將作為見麵禮的金幣,投擲顧璘舟中,以示不屑與之往來:

“即汝呼,慎無複應。”他囑咐少子。(同前注)

第二天一早,顧璘親自前往謝罪,任憑如何叩門,楊循吉隻是堅閉不納。知道事情始末的人,無不認為循吉不近人情;但度量寬宏的顧璘,卻並不介意,他以此告誡途經蘇州的賢士大夫:

“過吳不可不造楊先生;然亦毋易造楊先生也。”(同注十二)

數十年來,文徵明經常受托為行狀、傳記和墓誌銘。楊循吉於《董氏誌》中,嚐論文章家多偽書;無論何人,隻要束帛乞銘,寫文章者,不管其人品,行為和勳業如何,便來者不拒,大加揄揚。這類文章,不僅影響到墓誌的可信性,也壞了史料的來源:

“……人死,凡有力者便得銘,無不以為忠臣、孝子、慈母、烈婦、廉士、才人也。夫賢者固不若是之多也。則文安得不壞。而天下之誠、忠、孝、慈、廉、才者,何怪乎人之不信也!嗚呼,真偽相亂,史何徵焉……”(注十三)

此論雖非對文氏而發,文徵明落筆墓誌前,卻不得不格外慎重。

對於詩,循吉也別有見地:

“予觀詩不以格律體裁為論,惟求直吐胸懷,實敘景象,婦人小子皆曉所謂者,然後定為好詩。其他餖盯攢簇,拘拘拾古人涕唾者,亦木偶之假線索以舉動者,吾無取焉。……”——《序國初朱應辰詩》(注十四)

文徵明的詩,兼法唐宋,與楊氏同樣,不拘於格律體裁。但他隻求溫厚和平,不避用典,也不刻意堆砌。倒是他的高足陳淳,詩中絕不用典,而清新暢達,寫景應物,傲兀自放,與楊循吉頗為同調。

正德十五年冬,人們指為因未得授官,而自南京行在乞歸的楊循吉,實則係奉命返蘇,裝束後,再直接到北京赴命。但對他而言,這次北上,卻是一個徹底的悲劇。

赴京時,他帶著元配趙氏所生的二子同往,希望能開拓一番新的事業。青年時代的致仕出京,雖然士林稱高,實則誤信命相者言,以為壽命有限;不意到了兩鬢飛霜之際,依然健在。靜中自思,禁不住滿懷悔恨:

“……有官不作身日卑,無財可悅親益離;古之高行,豈汝能追?弗蒙其享,但招寒饑,原憲長貧,李廣數奇,命也!”(注十五)

由於多年的貧困與悔恨,使他很想借正德皇帝對他詞曲的欣賞,重新創建一番事業,以求封妻蔭子,彌補往昔之失。隻是,他仍舊無法擺脫命運的作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