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造化弄人(1 / 3)

陳淳遷居白陽山莊,除了喜愛山居清靜,無塵囂之擾外,健康的惡化,是主要的原因:

“春來淹肺病,靜息較偏宜,院僻人蹤斷,晝陰花事遲。”——《春日養屙寄諸弟》(注一)

唐伯虎、王寵,都在肺病的摧殘下,盛年凋謝;陳淳自知去日無多,往往盡夜無眠,對燈孤坐,心事有如潮湧一般:

“滿眼兒曹誰奮發,百年門戶強周旋。從今隻學蜉蝣去,莫問修仙與扣禪。”——《夜坐》(注二)

想著平生落魄,父祖兩代的基業,幾乎破敗一空。也許受到他的習染,幾個兒子,看不出奮發向上的誌向;宿疾纏身的他,不由得萬念俱灰,無論生前身後,都不願再想下去。

及至看到兒子,突然用起功來,陳淳心中,一方麵感到欣慰,一方麵也了然:

“重九今年好,何當值病中;登高心自倦,把酒興猶濃。破帽不出戶,瘦肌還怯風;弱兒勤筆硯,想亦慰衰翁。”——《九日病中作》(注三)

嘉靖二十三年二月四日,昆山張寰造訪白陽山莊園之際,陳淳呼酒饗客,並草書《山居十詠》為贈:

“山堂春寂寞,學道莫過茲;地僻人來少,溪深鹿過遲,炊粳香入箸,淪茗碧流匙;從此逍遙去,長生未可期。”(注四)

張寰,字“允清”、“安甫子”,自通政司參議致仕後,正欲暢遊名山大川。武夷、匡廬、黃山……都是他神往已久的勝跡。此次到靈岩以西造訪山居的薑姓友人,無意中得知陳氏養屙於近在咫尺的白陽山上,隨即舍船乘輿,往扣白陽山人的草廬。張寰不僅對陳淳所贈《山居十詠》所描寫的清幽靜謐稱讚不已,對那深入草聖堂奧的字跡,尤為珍愛;深慶他家中的“寶墨齋”,增添了一件難得的名跡。

山中的氣候,對白陽山人的病和精神,似乎產生了滋潤作用,紅潤的麵色,看不出一絲《夜坐》詩中所表現的絕望與頹唐。其後數日中,他除了伴陪張寰參加薑翁集。穹窿山麓陸氏堂構落成盛典,並同往虎山橋西,一探銅坑之勝。離別之際,又應允為張寰和其師李蒲汀、鄉丈周約庵的二十首《詠梅詩》補繪圖卷。

這一番不期而遇,與數日的杖履相接,日後使張寰義不容辭地為他撰寫《白陽先生墓誌銘》(注五)。他那顯赫而富裕的家世、風流縱誕的性格、名師的教導、一生的落拓、乃至足以睥睨千載的文藝成就,在張寰筆下,形成史詩一般的篇章,使人從中可以窺出這位蘇州花卉、山水、書法大師的生命軌跡。

四月,陳淳為“懷齋”表弟作《鬆菊圖卷》,不久之後,懷齋送請文徵明題跋,年高七十五歲的文氏,略加思索,搦管書七絕一首:

“歸來鬆竹未全荒,雪幹霜姿照草堂,種得秋田供釀酒,年年風雨醉重陽。”(注六)

“歸來鬆竹未全荒”,用的是陶淵明的典故,就其高弟陳淳的現況而言,卻也是真實的寫照,正如陳氏在另一首《山居》中所懊悔的:

“自小說山林,年來得始真,耳邊惟有鳥,門外絕無人。飲啄任吾性,行遊憑此身;最憐三十載,何事汨紅塵!”(同注四)

然而,在陳淳有生之日,題鬆菊圖七絕,可能是乃師為他所題的最後一幅畫。

秋天的白陽山,時晴時雨,煙霞漫地,為鬆林、竹渠,帶來千變萬化。有時,陳淳正在蔭下讀書尋詩,忽然一群不知來自何處的鳴禽,擾亂了他的詩思,卻又領會到另外一種自然情趣。沉寂中,他可以聽到風雨由遠而近的沙沙聲,於是急忙呼喚童子,零亂地收拾起書冊和紙筆,快步奔向草堂。工夫不大卻又見鬆影、白雲,在青空中共舞。大自然運行的巧妙,使他心醉,也使之忘懷一切。

這是他山居的第二個秋天,他不時吟誦初入山時所賦的《秋日白陽山居》五律:

“不到山居久,煙霞隻自稠,竹聲兼雨下,鬆影共雲流。且辦今宵醉,寧懷千歲憂,垂簾趺坐久,真覺是良謀。”(注七)

山居雖好,隻是時間一久,難免靜極思動;煙波浩淼的太湖、太湖西岸的荊溪、風味獨特的陽羨茶……不時在他心中縈繞。時已漸入深秋,山上到處飄飛著紅葉,曉起花圃、草叢,都已罩上了一層嚴霜,但依舊阻擋不住他出遊的意念。

“甲辰秋日,餘有荊谿之行,舟行道中,偶閱杜集得此作,遂書成卷,並製小圖道複識。”——題渼波行(注八)

小圖之前,是一卷字約拳大的狂草,或許是他最後的書畫合璧。

近年,陳淳常攜杜詩,以便隨時翻閱吟哦。這年春日山居岑寂,曾把《戲題王宰畫山水歌一首》書寫一過。荊谿舟中所書《渼陂行》,是杜甫與岑參兄弟在長安鄠縣渼陂泛舟所作。

“岑參兄弟皆好奇,攜我遠來遊渼陂。天地黤慘忽異色,波濤萬頃堆琉璃。琉璃漫汗泛舟入,事殊興極憂思集。鼉作鯨吞不複知,惡風白浪何嗟及。……咫尺但愁雷雨至,蒼茫不曉神靈意。少壯幾時奈老何!向來哀樂何其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