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吳門道上尋舊遊(2 / 3)

倦勤,使服行公職近五十年的顧璘一再表示,解職後將往來金陵和吳門道上,找尋鄉裏舊遊。他更急切地想和文徵明杖履相接,盡遊諸山,了卻平生宿願。

然而,這兩位好友的山水之約,不但又一次幻滅,也成了文徵明畢生的憾事:

刑部尚書三年考滿,顧璘按例晉京述職。回程時,不幸得到家人迎報長子顧嶼病逝的噩耗,年及古稀的顧璘又是震驚,又是痛惜,當即得疾。抵家之後,病勢愈發沉重,終於二十四年閏正月初八日,含恨以歿。

“金陵三傑”之中,王欽佩謝世最早,文徵明和三傑中的陳魯南曾同時往祭。陳氏則卒於嘉靖十七年六月;至顧璘逝世,“金陵三傑”燈火盡熄。

文徵明思前想後,以四五十年的相交與相知,並參考顧璘門生太常少卿許穀所撰“顧尚書行狀”,著為“故資善大夫南京刑部尚書顧公墓誌銘”。他像對待他所尊崇的太傅王鏊、沈先生石田、叔父文森那樣,細密而真實的寫下他們情行、遭際,以及對社會與生民的影響及貢獻,以供來日修史者的采證。

“……徵明今年七十有六,病疾侵尋,日老日憊,區區舊業,日益廢忘,愧於左右多矣。向委手卷,病懶因循,至今未曾寫得,旦晚稍閑,當課上也。……”(注六)

從文徵明寫給王鏊季子少溪王延陵的信中,不難想象其疲憊衰老的情形。然而,到了臘月二日無錫好友華雲來訪時,他仍欣然命筆,為作唐子西詩意山水圖。華雲這位書畫收藏豐富,性情豪爽的王陽明門生,考中了嘉靖二十年進士,授戶部主事。不久,奉詔出使江南,便道歸省其父。不意乃父竟於此際謝世;省父則變成了守孝。二十二年冬天,文徵明受華雲之請,為華父麟祥撰寫墓碑,也聊盡做朋友的一份心意。這次造訪,則可能是喪滿後,即將北上京師,起複官職,特來辭行。然而從王穀祥、陸師道的紛紛賦歸,嚴嵩的深受寵信,朝廷景象,可想而知;文徵明也隻能請這位書畫知音,善自珍重。

又是一年的結束,明朝他將步入七十七歲;開門之後,前來投刺賀歲的同輩好友,不知尚有幾人?略整架上圖書;看看孫兒孫女擺列椒盤、翻檢出各種年節的玩具;文徵明自己也無法確認麵對“年”這種歲月流逝的刻畫,究竟存有怎樣的心情?

檢點囊中所留下的詩作,依然零零落落,似乎很難像以往數十年那樣,於除夕夜按序抄錄,整理成帙;一如前已付刻的自選詩那樣。然而,他依舊寫下《除夕》七律,為乙巳年,作了個總結:

“樽酒淋漓半醉餘,疏燈寂曆夜何如!一行剛了床頭曆,四壁聊齊架上書。衰齒可堪時數換,窮愁應與歲俱除;東風喜得春來淮,早有梅花慰索居。”(注七)

由於文徵明年齒老邁,除門弟子外,交遊日漸稀少,求書索畫者,也就日益難有所得。如前所述,即使通家之好如王延陵者,欲得長卷,也一再遷延時日,不複像他盛年那樣,立馬可待。從許多畫跡和後世著錄來看,既然真跡難求,假書假畫則充斥其間,加上真偽相摻的“名人”題跋,仿佛一口口陷阱,使欲探求文徵明晚年生命曆程者,如履薄冰,隨時可因畫中題跋,導入迷途。

不過作偽者雖精摹細仿、割裂成張冠李戴,佐以熏、烤等技巧,但其文獻資料難能齊備,或未加詳考;因此,倘若細加體察,有的“自題”口吻不符,有則過度吹噓誇張,更多的是偽造過世已久的名士顯宦,秉筆題跋;其例俯拾即是:

△、清方濬頤《夢園書畫錄》,載文徵明七十一歲所作“觀瀑圖”一軸。上題七絕一首,末識:“嘉靖庚子七月,同補庵郎中遊堯峰,頗興,歸而圖之,長洲文徵明。”

堯峰山在蘇州西南,山崗起伏,堯峰最高。初秋往遊,對雅好登臨的七十一歲老人而言,或能勝任。補庵華雲,出身無錫世家,富收藏,和徵明、伯虎、仇英等書畫名家皆有往還,作品並為華氏所珍藏。華氏中嘉靖二十年進士,授戶部主事,累官刑部郎中。後因嚴嵩用事,朝政紊亂而乞休,事見《明人傳記資料索引》。庚子乃嘉靖十九年,是時,華雲非但未為郎中,且未中進士。

△、胡爾榮《破鐵網》書中,載文徵明嘉靖乙巳(二十四)年八月為謝時臣畫“瀟湘八景”一冊。

謝時臣字思忠,號樗仙,吳縣人,能詩善畫,山水兼具沈周和浙派戴進、吳偉之風。年齡小伯虎、徵明十七歲左右。傳說正德年間,曾與伯虎同應寧王宸濠之聘。前此文氏亦嚐應時臣之請為作書畫,見於著錄。

嘉靖七八年間,徵明賦《瀟湘八景》詩,每景五絕一首,載《甫田集》中。文徵明畫《瀟湘八景圖》並各係以詩,僅《石渠寶笈》三編所錄就有兩冊。如應鄉裏名手謝時臣之請,為作《瀟湘八景圖》,使成詩書畫三絕,當不無可能。但據《破鐵網》載,是冊冊首有文氏弟子陳淳隸書“瀟湘八景”四字,便不免讓人生疑。陳淳逝世於嘉靖二十三年十月廿一日——即圖成的前一年,以隸書預題乃師的《瀟湘八景圖》,於理似乎未合。

△、據那誌良《清明上河圖》書中分析,被指為宋張擇端所作《清明上河圖》者起碼有三本,何者為真,學者各執一詞。那氏在“本子真偽”一節的結論說:

“畫的斷代,畫法筆法的研究,是相當重要的,畫筆不到宋,別的問題便不必談了。如果從這方麵看,我們覺得寶笈三編本,是比其他為優。”(注八)

所謂“寶笈三編”本,即著錄見《石渠寶笈》三編冊三頁一四五八者,圖卷為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卷縱七寸六分,橫一丈六尺五寸。圖卷之外,接在後幅的曆代題跋,非常可觀;僅正德年間吏部尚書兼華蓋殿大學士李東陽,就有兩篇洋洋灑灑的長跋,仔細描寫畫中景物及流傳的淵源。並謂:

“……予始見於大理卿朱文徵家,為賦長句。繼為徐文靖公所藏,公未屬纊,謂雲陽(按,指李祁)手澤所在,遺命其孫中書舍人文燦以歸予。……”(正德十年跋)

值得注意的是,李東陽同一跋的首段所謂“圖高不滿尺”與《石渠》所記尚屬相近,但“長二丈有奇”,則與“橫一丈六尺五寸”,相差頗大;其中矛盾,難以詳考,且不在本文討論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