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吳門道上尋舊遊(1 / 3)

文徵明青年時代,赴試南都所結識的“金陵三傑”中,官位之隆、聲望之高,和詩文的造詣,都以南京刑部尚書顧璘為最。

顧璘愛惜人才,更愛結交朋友。支硎山下,扣廬訪楊循吉,被拒於門外之事,在蘇州已傳為美談。

膾炙人口的是,他和文徵明另一位友人太白山人孫太初結識的往事:

正德初年,傳說為安化王親支,風儀秀朗,蹤跡奇譎的孫太初,在蘇州和沈周、唐伯虎、文徵明等吳下名士詩酒歡會之後,即南下浙江,隱於霅溪、西湖一帶。並與當時罷官閑居的劉麟等,結為“苕溪五隱”。正德晚歲,顧璘由浙江台州知府升浙江布政使司左參政。久聞孫氏豐儀才情的顧璘,渴欲結識這位名滿西北與江南的山野奇士,卻緣慳一麵;一者是孫氏行蹤飄忽不定,再則,孫氏似乎有意避開和高官貴戚相往還。顧璘為此數次道衣幅巾,放舟西湖之上;期望能在自然情況下,與孫太初納交。一天月下,湖波蕩漾,笛聲悠揚。顧璘循聲遙望,保俶塔高聳入雲,山腳斷橋處,有舟泊岸。隱約可見一僧、一鶴,和一個煮茗的童子;顧璘笑說:

“此必太初也。”隨命舟子移船往就。身穿僧服的孫太初感其知音,從此打破隔閡,往還無間。可惜未及數載,太初即以三十七歲英年,遽歸道山,遺下妻子施氏和所生一女。

嘉靖九年,顧璘由浙江左布政使被召為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巡撫山西;他以親老為由,不欲遠離江南,上疏乞終養。不意竟以“忤旨”罪降為都禦史,以布政使官銜致仕,直到嘉靖十六年再起為官。在這六年多賦閑家居期間,一方麵完成了他終養的心願,同時也是他交結四方賓客,倡導風雅,埋首讀書和著述的歲月。

為了問學、研討和安置慕名而來的訪客,顧璘構築“息園”,建華舍數十間以為接待之所。客至如歸,命觴染翰,各展其能;他像戰國賢公子那樣,周旋其間,永無倦色,務使款曲意盡而後去。

每當大賓客之際,須髯滿麵的顧璘,必命教坊以箏琶佐觴。弦管悠揚中,顧氏靈思泉湧,議論英發,聽者傾座;而樂聲也自然為之中止。待其談論告一段落,廳內音樂,複行飄揚。在賓客心目中,這位飽享園林鍾鼓之樂的江左風流人物,無疑是一代名士。

教坊中,少不了一位他最喜愛的小樂工楊彬。顧璘時常在賓客麵前,以滿足而得意的口吻稱讚楊彬:

“蔣南冷詩所謂:‘消得楊郎一曲歌’者也。”(注一)

回憶顧璘的好客與好遊名山勝水,文徵明有一段生動的描寫:

“……所至領客遊,感時懷古,臨觀賦詩,風流文雅,照映林壑,委蛇張施,有古高賢特達之風。……”(注二)

然而,更讓文徵明縈懷不已的,則是顧璘對他的相知和篤厚的友情:

“懷君不見動經年,有約猶慳訪戴船,草閣自含懸榻愧,蓮舟終少聽歌緣。……”(前已引錄)

文徵明珍藏笥中的這首顧璘七律,賦於嘉靖七八年,顧氏在浙江布政使任內。其時顧璘堅邀南歸未久的文氏往遊西湖,堤邊賞月,畫舫聽歌,徵明卻以疲病未果。不但顧璘在這首詩中,抒寫出內心的思念和失望,其後文徵明也在複詩中,既感念主人的厚意,也以未能偕好友觀潮、賞月為一大憾事。

“……田仁甫弱冠,卻賻矜清修,元城寡內欲,亦自既壯秋。掩麵過行女,閉門拒王侯。天然冰玉操,不與思慮謀,師資吾黨少,少長鹹低頭。五車聚腹笥,發詠崇溫柔,鮮雲淡華澤,美玉辭雕鎪。……”(前已引錄)

顧璘此一“贈文徵仲”五古,也是賦於徵明致仕之後。詩中既描寫他的性情學養,頌揚他的廉潔寡欲、急流勇退,也勾畫出他退隱後埋首著述,詩文書畫直追古人的境界:

“……頤神擊罄室,放歌埋劍丘。掉筆弄圖畫,盡掩鬆雪儔。乃驚鐵石腸,遺韻仍綢繆。伯陽信龍物,變化不可求。”(注三)

文徵明特別珍視這首長詩,不單是好友的知賞和揄揚,同時它也是遺贈給文氏的一麵鏡子;可以時時照見和剖析自己,鞭策著他善保晚節。

在《雅宜山人集》中,顧璘對王寵性情,也有一段刻畫:

“……若吾友王履吉氏,遹發鄉國,早聞四萬,龍鳳為章,山海為蘊,不謂有餘既甚者乎!然逡巡若處女,俯詘若蒙士,自餘所睹,未嚐失色於人。及其遇一善,覿一才,若饑渴之於飲食,不厭不止;故年逮強仕,而海內勝流,什五齒交矣。……”(注四)

由此可見,在廣結賓客,甚至可以說閱盡天下名士的顧璘眼中,文徵明和王寵,不僅有著常人所不及的情操,而且係屬同調;在序中,顧璘總結他對王寵的觀感:

“……人皆曰履吉之才不可再得也;餘獨曰履吉之清純不可再得也,蓋傷人國焉。……”(同注四)

文徵明和王寵,無論就拙於世俗的應酬、無畏於權勢的逼迫、蘊藏在胸臆間的才華、如龍一般不可測度的變化,乃至為海內勝流傾服與爭相交結的品德,似乎處處都有著相同的基調;一言以蔽之,就是具有顧璘隻眼獨賞的“清純”二字。

依文徵明的慣例,使者見過,或過客造請,他隻禮貌性的在廳事拜謝,既不詣官府叩見,更不到河下報謁。過客倘若有所饋贈,也一概卻而不受。猶記嘉靖十九年,以索取賄賂、搜刮古書名畫、迫使老畫師周臣為其作畫而聲名狼籍的禮部尚書嚴嵩,過訪蘇州。慊文徵明不肯破例前往河下報謁,使其麵上無光,歸語當時的工部尚書顧璘。哪知非但沒有引起顧璘的共鳴,反而大加激賞地說:

“此所以為衡山也。”(注五)

這些雖隻日常瑣事,也足見顧璘對文徵明性格的了解和支持。

顧璘在曆任官職中,一向樂觀進取,不怕有權勢者的阻撓,不憚事務如何繁巨,務必尋找根源,力除民弊,從事種種建設。但是在文徵明感覺中,嘉靖二十一年左右,顧璘由工部尚書遷為南京刑部尚書以後,在心境上似乎有了很大的轉變;時常鬱鬱不樂,並萌生退誌。漸漸地,文徵明就了解到,顧璘對家族戚黨的照顧,一向不遺餘力;唯獨與法相抵觸時,則必定秉公處理。他的苦惱便起於掌理刑部之後,父老請托的困擾,和豪強肆意詆毀的傷害。文徵明不能不為好友分辯:

“……及是雖典邦刑,而留司務簡亦不足以盡其用;且鄉裏所在,父老姻戚,不能無望於公。而公執誌堅定,不肯骫骳以徇;苟罹朽辜,必以法繩之。豪植強禦,鹹不得肆,而怨讀言興矣。言者因得假以為辭,肆言醜抵,而素所忌嫉之人,從而醞釀之。……”(同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