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樓居圖(1 / 3)

嘉靖二十年前後,蘇州流傳一則來自太湖南岸吳興的趣聞:

某氏正在宴請一位官宦,賓主間談笑風生,氣氛熱烈。一些朝廷舊事,不免成了杯觥交錯中的話題。

這時,有位年已古稀的老者,不期而至,看樣子可能是位熟客。主人沒有特別引介,被待為上賓的官宦,也就不以為意,依然高談闊論,旁若無人。尤其當他看到老者身著襤褸的短褐,一雙芒鞋,仿佛鄉下的老農,深覺這人來得不但唐突,與之同桌共飲,多少有礙觀瞻;不覺露出幾分輕賤的神態。

偶然,話題轉到孝宗弘治年間,外戚張延齡驕橫,言官龐泮等上疏論奏,皇上怒其言辭激烈,非但不約束貴戚,反將一幹言官下獄懲治時;這位官宦義形於色,以一種神秘的語氣,顯示在座者隻有他深知此事的底蘊:

“時非某公抗氣申救,禍且叵測!”

短褐、芒鞋的老者聽到這裏,不知何故,像來時一樣唐突,急忙起身離去。官宦探問主人,始知老者正是當時奮不顧身,與同年陸昆抗疏論救,出言官於獄的進士劉麟(元瑞)。曆經三十年左右的宦海生涯,早已以工部尚書致仕。為官清正的劉麟,致仕後竟然棲身無處,其後,知府為之築台於城郊南坦,縣令進而為他構堂台上,總算有了個簡陋的息遊之所,並以“坦上翁”自號。

知道了老者身份的這位官宦,想到適才的言語和狂態,立時頰赤汗下,低頭不語良久,才求主人陪同造訪劉麟,向他謝罪。寬宏大量的劉氏,卻略不為意。

然而,蘇州人更津津樂道的,則是文徵明於嘉靖二十二年七月中旬,為坦上翁劉麟所作的《樓居圖》。曹操能使軍士“望梅止渴”;至於“畫樓”如何登臨?則十足令人玩味。

紙本、設色、幅長三尺有餘的立軸上,古柳垂條,清流環繞,莫非是知府為尊崇劉麟磊落清直風範所築的台?石基粉牆內外,盡是蒼然古木。樹梢上麵,浮出斜斜的一片屋頂。在高樹、草頂,和淡遠峰巒拱衛中,聳立著劉麟魂縈夢繞的小樓。白衣主人憑欄而坐,仿佛正在舒眉遠眺,神遊世外,一個小童,端盤侍立於後,愈發顯出高人晏居的悠然。文徵明在畫上題:

“仙客從來好閣居,窗開八麵眼眉舒,上方台殿隆隆起,下界雲雷隱隱虛。隱幾便能窺日本,憑欄真可見扶餘,捴然世事多翻覆,中有高人隻晏如。南坦劉先生謝政歸,而欲為樓居之念,其高尚可知矣。樓雖未成,餘賦一詩並寫其意以先之,它日張之座右,亦樓居之一樂也。”(注一)

劉麟得到文徵明的《樓居圖》,視如至寶,畫中境界,正如他夢寐以求的那樣,縱目遠眺,太湖諸島,扶餘仙境,仿佛曆曆在望。人世的喧囂,政治的紛擾,均已置諸度外。在圖史筆硯的伴陪下,安度餘生。他把那圖懸掛在堂壁之上,可以隨時神遊其中。另外做了一個寬舒的籃輿,吊在梁曲之間,當作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樓閣”;他稱之為“神樓”。這位一貧如洗的致仕尚書平日“樓居”,讀書、著作外,諦聽林中鳥囀,享受陣陣襲來的清風,一時自己也分不清身在畫裏,或局促於“神樓”之內。

當他的好友楊用修、朱子價紛紛賦《神樓曲》,讚頌他清高的品德和那豐富的精神生活時,有位建安李尚書,聞“神樓”之名,造訪山中,才發現神樓主人清寒得竟連寢具都付之闕如。在瀟瀟風雨中,劉麟隻能以羊乳易酒饗客,歡飲至夜。

《樓居圖》和“神樓”之名,雖然傳遍太湖一帶;但劉麟何以不遠百裏之遙,索求文徵明為圖,不願假手吳興名家?二人的過往淵源如何?似乎就鮮為局外人所知了。

據說劉麟早年,與徵明好友顧璘、徐禎卿極為友善,人稱“江東三才子”。因此,無論文徵明的家世、人品和才能,早為劉氏所仰慕。

正德三年,劉麟以刑部郎中,出守浙江紹興府。紹興是個為人稱羨的大郡,由此可見朝廷對劉麟的器重。不過當時擅權秉政的,不是正德皇帝,也不是銓曹宰輔,而是中官劉瑾。劉瑾恨劉麟赴任前,沒有前往謁見,叩謝他的栽培,在他到官僅僅五十六日(注二),就借故將劉麟罷官為民。但這五十六日相處而驟然離去,竟使紹興百姓如失慈母,奔走追餞,饋以重金,劉麟一概婉拒;劉麟的愛民得民,和他的清正廉直,於此可見一斑。

紹興人為了表達對劉麟的崇敬,為他塑像以為紀念,並建“小劉祠”,與郡中原有的,奉祀漢朝賢守劉寵的“劉祠”相配。劉麟賢名,也因此不脛而走,傳聞天下。

罷官後的劉麟,頓時衣食不繼,貧困得連返回江西安仁的路費也沒有。乃北走湖州,浪跡吳興,客居在文徵明好友吳汝琇家中。

正德五年劉瑾伏誅,劉麟受命為西安知府。

吳興官紳知道他重膺大任,莫不為之鼓舞,紛紛賦詩贈行。照一般慣例,送行的詩敘,多出於名公貴人之手,但,劉麟卻獨屬意於遠在蘇州,當時潦倒落魄的文徵明。據吳汝琇表示,無非景仰文徵明的賢且直;劉麟以為唯有這樣的人執筆,才能真正像古人那樣:“得其善則稱,知其過則規”,不會一意揄揚,為無補於事的空言。因此,文徵明撰《送劉君元瑞守西安敘》(同注二)時,文、劉二人尚無一麵之雅,但不能不說是神交已久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