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玉女潭(1 / 3)

《石渠寶笈》頁一〇八九,載有《明文徵明後赤壁賦圖一卷》,列為:“次等,宙三”,附注:《貯禦書房》;想亦清帝日理萬機之暇,偶一披覽的古跡。

圖為絹本,著色。後幅有文徵明行書《後赤壁賦》及款識,再後則有明賢題跋數篇。

單從這則著錄中的款識而言,和文徵明與知友徐縉(子容)當時交往的情形,頗相符合;但,就卷後的題跋而言,則令人不能無疑。

“徐崦西所藏趙伯駒畫東坡後赤壁長卷;此上方物也,趙鬆雪書賦於後,精妙絕倫,可稱雙璧。……”文徵明在識中寫。

“崦西”,乃徐縉之號,徐氏居吳縣洞庭西山,是已故太傅王鏊的子婿。王鏊、徐縉翁婿,備受朝廷禮遇,多所賞賜,款識所稱該卷書畫雙璧,為上方之物,自是可信。識中接著敘述:

“……餘每過從,輒出賞玩,終夕不忍去手。一旦為有力者購去,如失良友;思而不見,乃仿佛追摹,終歲克成,並書後賦,聊自解耳,愧不能如萬一也。……”

徐縉中弘治十八年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文徵明嘉靖二年入京,授翰林待詔,徐氏居官早文徵明十六七年。其致仕在嘉靖九年前後,晚文徵明三四年之久。二人雖是多年好友,但真正杖履偕遊、析賞古書名畫,或請文徵明揮毫染翰,圖寫徐縉府的奇花異卉,則是嘉靖十幾年後的事。識中所謂:“餘每過從,輒出賞玩”,顯非虛語。至於名跡為有力者購去,如失良友,悵惘之餘,乃心追手摹,聊以自解;在蘇州亦不乏類似的前例。所以,單就款識來看,無論所指人物、書畫名跡、失畫的時間,和鬱積在心中的情緒表現,都讓人覺得真實感人。在敘述文徵明思而不見,仿佛追摹的過程之後,識中也不忘表現文徵明生平慣有的謙虛性格:

“……昔米元章臨前人書畫,輒曰:

‘若見真跡,慚愧煞人’;餘於此亦雲。”

年款署為:“嘉靖乙巳秋九月十有二日”;“乙巳”為嘉靖二十四年。

據《蘇州府誌》頁一九五七所載,徐縉“以母喪哀毀,逾三年卒”。複依《明人傳記資料索引》頁四七一“徐縉”條,其母王氏卒於嘉靖二十一年,以此推算,徐縉當卒於嘉靖二十四五年間;就文氏追摹趙伯駒赤壁圖的時間而言,亦屬合理。

不過,在文徵明的圖、賦、款識後麵,再接以吳寬、李東陽、許初、文嘉、王穉登諸跋,就頓時破綻畢露了:

許初、文嘉、王穉登,為吳地後起之秀,嘉靖二十四年,盡皆壯齡。三跋真贗,姑且不論;但,吳寬卒於弘治十七年,李東陽卒於正德十一年,均可謂“墓木已拱”,仍能跋文徵明嘉靖二十四年的赤壁圖賦卷,實在不可思議。

從各種著錄和遺跡來看,進入古稀以後的文徵明,其法書常為門弟子與蘇州名士,以之與日臻純熟的仇英畫作,聯為合璧,兩者相形益彰,使藏者視同瑰寶。

仇英的紙本、著色《雙駿圖》,隻落名款,並未署年,不知作於何時。兩個圉人,各執一韁相對而語。一馬挺立,一馬掀蹄搖尾,作欲嘶鳴狀,姿態極為生動。兩匹馬目光如電,予人一種氣骨不凡的感覺。上方,則為文徵明行書《天馬賦》,款署:“嘉靖庚子春三月廿六日,徵明書於停雲館”(注一)

“庚子”為嘉靖十九年,徵明七十一歲。所書《天馬賦》,為北宋米元章所撰:

“高君素收唐畫禦馬,翹舉雄傑;感今無此馬,故賦:‘方唐牧之至盛,有天骨之超駿,勒四十萬之數,而隨方以分色焉,此馬居中以為鎮。……’”

然而不知何故,短短十九字的“賦序”中,竟然漏掉“翹舉雄傑”四字。其後賦中,顛倒誤漏,也有數處。如:“蹄踠踣以風迅”,文書誤“踠”為“椀”。再如:“橫馳而世充領斷,鹹絕材以比德”,文書誤為:“橫馳而世充領,鹹絕材斷以比德”;餘不贅述。

以文徵明生平之謹慎,為學之認真,似乎不應有這樣明顯的誤漏。

嘉靖二十一年九月廿一日,也就是吳氏夫人逝世後的一個月,心境哀淒、孤寂的文徵明乘舟前往昆山嶽家。舟行途中,前南京刑部尚書周倫的季子周鳳來,取出仇英作《趙孟頫寫經換茶圖卷》相賞。周氏藏有趙孟頫以般若經換茶詩,他請仇英以生花妙筆,繪出趙孟頫這段足以媲美王羲之寫經換鵝的風雅趣事。現在則請文徵明書“般若心經”,不但與仇英圖卷合璧,也與趙孟頫的換茶詩,那段流傳千古的風雅故事,遙相呼應。

嘉靖二十二年,即文徵明為一生清正貧寒的劉麟,作《樓居圖》那年的除夕,仇英作水墨鍾馗,文徵明為書元朝詩人周密(草窗)七古一首於上。

三十年後,徵明次子文嘉憶及此事,依舊興味盎然:

癸卯除夕,正家家守歲,準備迎接新年之際,仇英則以四尺長絹,作水墨鍾馗。獰猛的鍾馗,倒提三尺寶劍,與狂鬼廝殺得天愁地慘。文嘉、王穀祥、陸治適時到訪。陸治見了,讚不絕口,仇英則慨然以贈。陸治更乘興揮毫,為之補景。

當一行人到了停雲館時,文徵明看了,也覺得生動有趣,不禁技癢,憶及周密詩中所描寫的陰森鬼氣,遂題寫其上:

“……綠袍烏帽聘行事,拃腦刳腸天亦愁。中有巨妖誅未得,合駕飆輪霹靂;如何袖手便忘機,回顧東方已生白。”(注二)

談到一夕之間,仇英畫鍾馗、陸治補景、文徵明書詩,三美並具,文嘉以為“一時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