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際以玉女潭為起點,決澮導流、芟除蔓草、修築石磴,所開辟整建出來的,不僅是某一景觀,而是一山之勝;使幽岩絕壑、靈湫邃穀,盡皆呈現眼底。在宜興奇景中,堪與張公洞媲美。而史際所花費的策劃之功,所投注的財力和物力,可想而知。
史氏莊中,玉陽山房的“玉虛堂”,是棟頗為奇特的巨構,圍繞堂中天井一共八間房屋,成八卦形,依易卦為麵勢,隨方位而署名為:純陽、中陽、初陽、循陽、明陽、通陽、來陽、升陽。
玉陽山,以地在玉女潭之陽而得名,景名“玉陽洞天”,其東西兩側,勝景極多,台榭樓閣祠宇杠梁,不下三十餘處。高高下下,各依地勢而建,以延閣、遊廊、岩磴,互相聯絡。而林壑岩竇,著名者也有二十多處。史氏莊後有環玉岡,岡西盤玉隈附近有一亭,直對太湖洞庭西山的縹緲峰,名之為“縹緲亭”。自環玉岡而下,左右盤亙,蜿蜒不絕,恍如步入仙境。
其中水之勝者為“龍湫”。湫在玉陽洞天西麵數百步之遙。深不可測的玉女潭水,先是向南伏流,彙為小池,繼而淵泓洄洑,流速漸增,隨後又在亂石和砥柱之間,奔流激射,終至飛流噴薄,濺沫成輪,聲震穀中。幾經伏現轉折,流抵龍湫的積石之下,又複彙為深淵,碧綠澄湛,有如玉女潭一般。湫在三麵峭壁的深穀之中,其形勢的絕險,也與玉女潭相似。遊人至此,要縋艇而下,然後再從岩下石洞劃進穴中;洞內通明虛敞,有如廳室,石皆下垂,岈岝崿,不可名狀。在一線天光的照射之下,奇石深水,一片翠碧。此外,洞中有恫;如舍舟緣石而上,可以從一個狹隘的洞穴,轉出石室下麵的洞穴。其中白色石柱,可合抱,晶瑩如玉,以故命名“玉陽洞”,是龍湫最為奇異之處。
文徵明這篇《玉女潭山居記》(注一),洋洋一千八百餘言,筆觸具體而細膩,使人有如身曆其境。
玉女潭伏流之水,首在南岩石下,彙為小池,玉潔不流,史際築亭其上,名為“凝玉”。文徵明於曆述諸景之後,特將山水脈絡,加以總結:
“……水自凝玉而來,東南互流,至此凡百折,乍盛乍微,或浮或伏,而其源皆出於玉潭。石自玉潭而來,或隱或見,亦皆綿延相屬其間,鬆檜楩楠,幽蘭靈卉叢生,蔓被與水石相蔽虧,周遊其中若去塵寰。……”
有人以謝康樂伐山開徑,以極遊放,柳子厚發永柳諸山,而著為文章,來比擬史際,可能也是“高才棄斥”,用攄其抑鬱不平之氣。
不過,文徵明對質美才高的史氏,卻另有其看法:
“……恭甫恬靜寡欲,與物無忤,而雅事養性,邂逅得此,用以自適,而經營位置,因見其才;初非二公有意於其間也。……”
史際的性情,辟山的動機,在文徵明心目中既不同於謝康樂和柳子厚,自然也異於宦海波瀾中,創痕累累的王獻臣。
他對拙政園主王獻臣和複現玉女潭勝景的史際,必將名傳千載,似乎有著同樣的信心,文徵明在“玉”文的尾聲中加以論斷:
“……雖然二公(按指謝、柳)在當時或有異論,而風流文雅,千載之下,可能少其名乎!嗚呼!地以人重,人亦以地而重;他時好奇之士,遊於斯,庶幾有知恭甫者。”
距文徵明傳誦一時的《玉女潭山居記》完成十載,也就是嘉靖三十四年,紅衣黃蓋,自杭州北新關登陸的倭寇,經蕪湖、南京,秣陵關一路掠奪而來。深秋九月,先洗劫了史際的故鄉溧陽,隨即竄抵宜興。這時,當年募力士逐虎的史際,毅然以其智慧、勇氣和龐大的家財,招募死士,加以邀擊,追至太湖。倭寇後在滸墅為官兵所圍,殲滅於楊林橋一帶,平定了江南的倭患(注二)。
自此之後,遊玉女潭的好奇之士,不僅以風流文雅,辟山造景稱許史際,更憑吊他保土衛民的義舉;這也許是文徵明執筆《玉女潭山居記》時,所未料及的。
嘉靖廿六年,上元之夜,王守、陸治等好友及門生,集停雲館中。二人賞月於湖石之下,四人在房內聚飲,童仆在回廊中忙碌地穿梭。敞廳裏麵一位長者,趺坐床上與訪客相對清話;想是停雲館主人,年高七十八歲的文徵明,和佳節造訪的張瀚。
張瀚,字子文號元洲,仁和人,嘉靖十四年進士,授南京工部主事,曆廬州、大名知府。
二十三年冬十月,經常入寇北邊的諳達(一作小王子),進抵完縣,京師戒嚴。詔遣兵部郎中,征畿輔民兵入衛。張瀚立即挑選精壯八百人馳至真定,請使者校閱和調遣。他的幹才,遂為使者和朝廷所重視,其輝煌的事業前程,自然也為人所預見。
當歡中的賓主紛紛賦詩和韻之際,張瀚請陸治圖寫勝會,陸氏乃以素箋,設色描寫良宵嘉會的景況。平日盡管文徵明和子弟們在詩和畫中,描繪停雲館、玉磬山房、西齋及好友在園中話別等景象,但缺乏全景;始終予人一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印象。而陸氏的《元夜集圖卷》(注三),卻令人耳目一新;軒室、遊廊、挺拔的山石、扶疏的古木、屈折的石徑,及夜涼似水的寧靜氣氛,可以充分領略到停雲館樸素而典雅的全貌。陸治雖然自謙為“巴人之語”、“自慚形穢”,但拗不過眾人的催促,乃於卷末自書和韻一首:
“青雲誰不屬通家,燈影星光燦九華,今夜鬥文因奏聚,詞人摛藻筆生花。馬踏銀花動紫埃,高軒停處綠撙開,清蟾光吐星橋豔,不夜城中醉裏回。”
這一年的六月,文徵明和兒孫,與江南首屈一指的石工章文,正忙著將祝枝山草書《古詩十九首》及其名著一時的書法理論《書述》,摹刻上石(按,即後人編為《停雲館帖》卷十一者)之際,噩耗傳來,好友袁袠於六月十三日逝世,年僅四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