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覽鏡對愁顏,西風秋雨,慚看新白發,猶著舊青衫。酒醒難成寐,詩裁不用芟,辭巢雙燕子,空自語喃喃。”(注六)
“清朝攬明鏡,元首有華絲,愴然百感興,雨泣忽成悲。……”伯虎賦《白發》詩時,年僅二十六歲,不但徵明可以體會他那種父母妻子相繼死亡後的哀傷,及功名無成的焦思,連父親文林也趕緊和韻,加以勸慰。算來肇祉不但年逾而立,連其子文周,也漸漸長大成人,看來“五世同堂”當非空想。難怪肇祉攬鏡自照,悲頭上之白發,也悲那襲難以擺脫的秀才青衫。
文徵明的《千岩競秀》軸,完成於嘉靖二十九年三月十日;共曆三年歲月。比起他為王寵所作的《關山積雪圖》——曆時五年,為陸師道畫的《千岩萬壑圖》——曆時十三年;為王穀祥所畫的《千岩競秀萬壑爭流》卷——始於嘉靖二十四年,已經六載,尚不知成於何日?為時三年完成的《千岩競秀》不能算是太久。但他年歲愈高,愈感到光陰之可貴;他忍不住在識中自責:
“……昔王荊公選唐詩,謂‘費日力於此,良可惜也’;若餘此事,豈特可惜而已!”(注七)
七十九歲那年冬天,長夜無眠,取紙戲寫此圖,當時僅成一樹而已,以後屢作屢輟,以致拖延到八十一歲的暮春。
此軸紙幅狹長,位置奇特,結構緊密。首先,以山溪和樹梢,斷斷續續地形成一條斜線,右上左下,把畫麵分成兩部。這條分割線的起訖,是由右邊的中點伸展至左邊五分之三處;在分割比例上,異常優美。
上部山岩結構極為繁複,有礬頭遠峰、光滑的石坡、蜿蜒起伏的崗嶺,以及可予人憩息登眺的平台;千岩競秀的繁複中,卻布置得井然有序。山以淺絳色染成,一簇簇的遠樹和盤旋紆曲的泉流,使奇岩巨石,頓時顯出一片生氣。圖的下半,在偏左側的枝葉掩映中,眾流彙聚成垂瀑,直瀉而下。瀑底岩石略呈弧形,遠視清潭,仿佛一具銀瓶,承接著萬斛明珠。近處一座小小石峰,突兀而立,與垂瀑上下呼應。伸向潭中央的一個石坡,順理成章的連貫了山峰和落瀑之間的氣脈。在潭岸、峰頂和左緣的樹幹之間,微露攜琴童子和兩位相對清話的高士;這瀑布、明潭、高士,就是千岩之外令觀者矚目的另一個焦點,也是人與自然和諧圓滿,融合一體的所在。而上下兩個焦點之間,也安排得恰到好處,在“競秀”、觀瀑間,呈現出一片馨寧。
又是初夏時候,停雲館蟬聲四起,聞知長洲茂才張鳳翼(伯起)病臥石湖僧舍,文徵明心中不覺憮然。
張鳳翼父親張衝,賈而俠,性情與當年唐伯虎父親唐廣德有幾分相近。張衝育有三子,鳳翼、獻翼(幼於)、燕翼(叔貽),氣質俱各不凡,而鳳翼更有奇童之名。
童年的張鳳翼與文徵明幼時頗為相似,到了五歲猶不能言語,人以為魯鈍。一天,見祖父張準掃除庭院,張鳳翼突然開口指著乳娘說:
“汝當代掃!”聞者莫不嘖嘖稱奇。
另一傳揚一時的佳話是,童年的張鳳翼不知何故觸怒父親,張衝一把抓住他的頭發,鳳翼忙說:
“徐之!是中有簪,末銳,懼傷大人手。”父親的怒意因之而解;所以鳳翼的孝名,也傳聞遠近。
他像文徵明一樣,自少便耽於二王的法書,年紀雖僅二十有三,卻已退筆成塚;在文徵明眼中,他像周天球一樣,倘然投入門下,又是一位書道傳人。而其專心治易的精神,則像亡友蔡羽。這一切,似乎都加強了文徵明對這位同邑張鳳翼秀才的關懷與厚愛。
那天夜晚,當彭年把張鳳翼臥病消息帶到玉磬山房,文徵明又是疼惜又是感歎,隨即剪燭命筆,作水墨《古柏圖》。
圖中古柏雖僅一株,但情態、筆致,和那種偃仰蛣屈,孤高淩雲之勢,使人自然想到他六十三歲那年,為石門王氏所摹的趙孟頫《虞山七星檜圖》。畫在千年古柏後麵的湖石,雄奇醜怪,頗有與天地同生共存的氣概。這幅古柏圖,對年輕的張鳳翼,既是激勵其求生的意誌,更是祝禱他壽比貞石古柏。最令門生子弟稱羨的,是文徵明題詩中對張鳳翼的獎譽:
“雪厲霜淩歲月更,枝虯蓋偃勢崢嶸,老夫記得杜陵語,未露文章世已驚。徵明寫寄伯起茂才。”(注八)
圖後,和者十餘人,茲舉三首,可見文徵明門生、好友和兒子對此圖詩的珍視,對張鳳翼蒙其垂愛的羨歎:
“書法翩翩近率更,詩才未儗讓鍾嶸,鄭公三絕親題贈,一日聲名藝苑驚。”——陸師道。
“翠柏星霜閱變更,仇池風骨自崢嶸,文翁為愛張衡賦,片紙圖成滿座山。”——袁。
“秉燭揮毫仆屢更,虯枝香葉鬥崢嶸,知君臥病無聊賴,寄向空山神鬼驚。”——文彭。
年壽日高的文徵明,無論體力、目力,常有日益不濟之感,對於所作書畫,也往往不甚滿意。
“感君意趣猶如昔,顧我聰明不及前”;類似題《千岩萬壑圖》的句子,遠自二十年前就屢見不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