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千岩競秀(1 / 3)

對於兒孫輩久困場屋,文徵明有時吟哦祖父文洪的《除夕》詩以自解:

“……梅漸有香因得煖,竹能無恙為禁寒,一杯莫道貧非幸,且得團圓共笑歡。”(注一)

文洪賦此詩,時在中乙榜不就,自北京南歸家居,含飴弄孫,有感而發。近時每屆年節,孫曾繞膝,徵明想起祖父詩中所謂不幸之幸,得享天倫團圓之樂,他的心中,倒有了層更深的體會。

他也記得正德晚歲和長子文彭一起到南京赴試的往事;江西寧王造反的消息頻傳,城內一夕數驚。在長夜細雨聲中,百無聊賴地喚醒文彭,閑話半生的得失。

一次他在玉蘭堂中置酒,已是送長子文彭和長孫肇祉赴試金陵。當他正想囑咐幾句筆硯和南都起居之事,肇祉卻口吟五律一首:

“吾祖已垂白,堂開聚德星,衣裳動雲氣,杯酌吐玄音。喜共趨庭日,那堪駕遠臨,歐公倘相遇,蘇氏慰初心。”——大父玉蘭堂小酌時將奉侍家君應試南畿(注二)

這種三年一度地送兒孫赴試,無論離別的惆悵,別後的懸念,遙遠的祝福,以及父子叔侄铩羽而歸的沮喪;似乎都成了一種固定不變的循環模式。丹陽、焦山和金山,均屬必經之地,首先,他會在家書中,讀到他們紀遊之詩,和滿懷的信心與鬥誌。寓邸的夜讀和應酬的景況,他不但知之甚詳,更仿佛身臨其境。鎖院的煎熬,中秋後的焦慮和等待,不僅應試者,更是全家人心之所係;這期間兒孫媳婦對他的飲食和照顧,都顯得格外地審慎。

如果收到肇祉《雨花台》或《出場月色如晝侍家君至顧尚書園登見遠樓》一類的詩篇,其用意一方麵為抒解入試者的心理壓力,一方麵也為鬆弛家人緊繃的心弦。接著,就是出現在裏門,包括書童在內的一張張沮喪的麵孔。

“一秋慚失意,九日廢登台,菊為佳辰發,懷從濁酒開。哀蟬猶夕響,征雁向南回,時序愁中改,城高砧杵催。”——《九日不出》(注三)

文徵明看到長孫肇祉失解後的重陽詩,想到自己集中的類似詩篇,心中真是別有一番滋味,許多往事,紛紛浮現在眼前。

同樣潦倒而歸的文彭,稍事休憩之後,便手不停揮地書寫起來。他不同於乃父的,是性情隨和;徵明晚年,索書者如非其人,或是在情緒上不樂於書時,雖權勢富貴者,亦無法強求。文彭卻使求者無不如意;因此,堆積在其齋中的楮素,反而是他屢試不售後,消除心中塊壘的良方。

雖然少承家學,但年已五十三歲的文彭,無論篆、分、真、行、草、都已漸漸擺脫父跡,自成家法。有人認為其才勝過乃父;而功力精熟,比文徵明則稍嫌不足。也有人認為其小楷肉而圓,行、草有懷素、孫過庭法,在臨摹雙鉤方麵,則有明以來,無人能及。而文徵明始料未及的,是長子篆刻方麵的成就,已開一代之先河。

文徵明治印,不知始於何時,也不知以那家為法,大概是以秦漢為師吧!論者認為文徵明印章雅而不俗,清而有神,頗得六朝遺意;比秦漢璽印,也許缺少幾分蒼茫古樸。宋元以來,王詵、米芾、錢選、趙孟頫、王冕,皆能治印;以前文人的“詩書畫三絕”,逐漸轉向詩書畫篆刻四美,似乎成了一種必然的趨勢。尤其王冕以花乳石為印材,突破了古代銅鐵金玉等印材的限製,治印時不但下刀容易,且別具神韻。

文徵明治印,知者不多,其印作也鮮有流傳,就愈發凸顯出文彭在此道的曆史地位。

“為善最樂”,白文長方印,文彭作於嘉靖九年;由此以觀,到了嘉靖二十九年,文彭治印起碼已經曆了二十年的歲月,或許更為久遠。文徵明的名、字、“停雲”諸印,莫不出於文彭之手。

文彭的治印習慣,於印背以真書釋印麵篆文,以行書為邊跋;字跡瀟灑流暢,有一氣嗬成之感。

“琴罷倚鬆玩鶴”,嘉靖二十六年,為好友唐順之(應德、荊川)作的朱文印,就是最好例子。款為:

“餘與荊川先生善,先生別業有古鬆一株,畜二鶴於內。公餘之暇,每與餘嘯傲其間,撫琴玩鶴,洵可樂也。餘既感先生之意,因檢匣中舊石,篆其事於上,以贈先生,庶境與石而俱傳也。時嘉靖丁未秋,三橋題識於鬆鶴齋中。”(注四)

文彭早期篆刻,並非以石,而是以象牙為材。寫好印文之後再請南京李文甫操刀為鐫。李氏善雕扇邊花卉,玲瓏有致,極為生動。他為文彭刻印,頗能把握文彭的筆意。及至以石為材,自然不必假手於人,也就愈能表現出其獨步當代的風韻。

此外,文彭在繪畫方麵,亦非吳下阿蒙,寫墨竹,老筆縱橫,可入文同之室。山水蒼鬱,頗近吳鎮。對於花果寫生,風評也大為可觀。

至於在闈場中同屬難兄難弟的文嘉,倒也能借藝文創作來平複失意的心緒。其小楷輕清勁爽,山水疏秀似倪瓚;但無論書畫,較之父兄,都稍遜一籌。人們認為,他鑒古和石刻的功夫,可為有明之冠(注五)。

詩文草隸大有父風的文肇祉,雖然也是屢試失利,比起年逾半百的父叔,文徵明總覺得肇祉來日方長,得失之間,不會過分縈懷;然而他讀過肇祉的《覽鏡》五律之後,則不能不予以格外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