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年,僉都禦史太倉王忬的十七歲次子王世懋(敬美)也以詩來贄,不但得到徵明的重愛,呼為“小友”,並書“原道”作為贈禮。
王世懋長兄王世貞(元美),行年二十七歲,嘉靖二十六年進士,授刑部主事,升刑部員外郎。推測王世貞結識文徵明,當與世懋同時或稍前,也同樣受到文徵明的器重,詩文書畫時有所贈。二人接觸最多的,應是嘉靖三十二年,文氏高齡八十有四;前一年十月,王世貞回到太倉,未久以倭寇之警,挈家避居蘇州,直到三十二年九月返抵北京。在蘇期間,非僅遊於文門,更與陸治、彭年等頻相往來。但,斯時王世貞青年得誌,才高氣盛。他那“文必西漢、詩必盛唐”的文學主張;使他於所著《藝苑卮言》中,對吳下名賢詩文,批評得相當嚴苛:
“吳匏庵如學究出身,人雖複閑雅,不脫酸習。”
“沈啟南如老農老圃,無非實際,但多俚辭。”
“祝希哲如盲賈人張肆,頗有珍玩,位置總雜不堪。”
“蔡九逵如灌莽中薔薇,汀際小鳥,時複娟然一覽而已。”
“唐伯虎如乞兒唱蓮花落,其少時,亦複玉樓金埒。”
“湯子重如鄉老入城,威儀舉步,終少華冶態。”
……(注五)
文徵明生平所敬重的恩師及好友的詩作,在王世貞犀利的筆鋒下,弊病百出,難有當意;而文徵明生平吟詠,亦不例外:
“文徵仲如仕女淡妝,維摩坐語,又如小閣疏窗,位置都雅,而眼境易窮。”(同注五)
蘇州詩人最為王世貞推崇的,無過於“前七子”(注六)中的徐禎卿:
“徐昌穀如白雲自流,山泉冷然,殘雪在地,掩映新月;又如飛天仙人,偶遊下界,不染塵俗。”
王世貞推崇數十年前客逝金台的徐禎卿,固然由於徐氏才思卓識、刻苦力學所獲至的成就;但,他近年與李攀龍、謝榛、吳國倫等文壇新銳,結成盟社;其文學主張和弘治、正德年間活躍於北方文壇的前七子先後呼應,也是主要關鍵。
尤有甚者的是,王世貞認為領袖吳地風騷的是徐禎卿,不是年高德韶桃李滿門的文徵明。文氏晚年神倦,某些稍感率致的詩作,竟被王世貞和李攀龍譏為“吳歈”。這種表麵上親近,詩文唱酬、杖履從遊,背地裏卻加以輕視或譏刺的情況,直到十餘年後,才有了真正的改變。
嘉靖三十二年,清正剛直,不惜以死報國的兵部員外郎楊繼盛,上疏劾嚴嵩十大罪五奸。結果反被嚴嵩所構,下詔獄,受廷杖,移刑部定罪。在獄中,繼盛杖傷潰爛,幾瀕於死,王世貞時常進送湯藥。論死後,楊妻為夫訟冤,願代夫死,也由世貞起草訴狀。三十四年冬十月,楊繼盛終被處死,臨刑前慷慨賦詩: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平生未報恩,留作忠魂補。”(注七)死後,王世貞經紀其喪;由此得罪嚴嵩和嚴世藩父子,也種下了其父王忬被殺的禍因。
嘉靖三十九年,薊遼總督王忬,以灤河兵敗事,為嚴嵩借機構害,下詔獄論死。係獄時,世貞和世懋每日匍匐嚴氏門下涕泣,求貸其父一死,又身著囚服,跪於道旁,向過往貴胄攔輿求救。憚於嚴氏的威權,貴人不敢救;嚴嵩則一麵以溫語寬王氏昆仲之心,一麵暗中加緊持獄,終使王忬被斬於西市。
上述種種心靈上的創傷和家庭的巨變,加以年歲日增,閱曆日富,不但改變了王世貞的價值觀,也改變了他在文學上的主張。想起往日對清正廉潔一生,藝業照映江左的文徵明的輕慢,感到無限的悔意;但那時文徵明早已回歸道山。因此,當文氏次孫文元發,持文徵明行狀,請為作傳時,王世貞不僅慨然應允,運用平實、懇摯的筆調,寫出文徵明的家世、人格和遭際,以及平凡中益見偉大的一生。並在文末,表現其心中的崇敬:
“……餘向者東還時,一再侍文先生,然不能以貌盡先生。而今可十五載,度所取天下士,折衷無如文先生者,乃與先生之子彭及孫元發,撰次其事。”(注八)
此外,在《藝苑卮言》文中,論及文徵明行事和人品,王世貞再次表示寫“文先生傳”的心境:
“文徵仲太史有戒不為人作詩、文、書、畫者三:一、諸王國。一、中貴人,一、外夷。生平不近女色,不幹謁公府,不通宰執書;誠吾吳傑出者也。吾少年時不經事,意輕其詩文,雖與酬酢而甚鹵莽。年來,從其次孫請為作傳,亦足稱懺悔文耳。”(注九)
三十一年秋天,玉磬山房來了一位遠客;文徵明的族弟文彥端自衡陽到訪。舊時,另一位族弟文彥仁,也曾來蘇州小聚,秋風落葉下,談論家族輝煌往事及衡陽的近況,以慰文徵明的桑梓之思。詩酒流連,不勝依依,臨別之際,文徵明曾賦七律一首:
“南望衡陽舊德門,虎符元帥有諸孫,山川我正懷桑梓,水木君能念本源。兩地衣冠曾不乏,百年忠孝至今存,相違不盡相留意,狼藉秋風酒滿樽。”(注十)
文氏先祖為四川人,後徙至衡陽。元代,文俊卿為都元帥,佩金虎符鎮守武昌。其後俊卿的孫子文惠——即文徵明的曾祖,贅於吳;因此,衡陽、蘇州,都留下詩中所說的“虎符元帥”的後裔,維護著百餘年的家聲文物於不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