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雪暗山河,立馬不得發,何處是滹沱,雙關鎖重闕。野燒鐵衣僵,寒聲刁鬥歇,遮莫綠窗人,歌鍾待明月辛亥仲冬陸治為慈雲題。”(注一)
在慈雲上人明心閣題文徵明雪景袖珍卷,陸治不是第一人。嘉靖二十九年十一月下旬,隆池山人彭年亦曾投宿於此;連夜大雪紛飛,到了清晨,早已積雪盈尺。山空景幽,和文徵明雪卷兩相對照,不知身在畫裏或是畫外。麵對著畫卷和漫山白皚皚的大雪,慈雲和彭年忘記了空氣的冷冽,相與誦謝靈運族弟謝惠連的《雪賦》。誦後,彭年興致高昂,以烏絲闌紙書小楷《雪賦》,與文徵明的雪景袖珍卷合為雙璧。
文徵明隆冬至此,是八十一歲那年的事,也是遍山積雪,在茲雲上人慫恿下,於高不過六寸二分,長二尺餘的狹幅之上,嗬凍揮毫;但尚未完成即下山而去。再次執筆點染,則是第二年三月,雪已融化,山坡上一片新綠,蒼鬆翠柏,把閣外桃杏襯托得極為冷豔。文徵明時而擱筆閉目,體會冬天那種滿目荒寒的景象。他以蠅頭小楷題於這幅水墨雪景之後:
“……老衰病瘡,強勉執筆,不足觀也。徵明年八十有二。”(同注一)
陸治的題詩,不單針對文徵明畫境,似乎也受到文氏強忍著衰病與嚴冷,置身於高寒之地的心境;乃至彭年當日冒雪暮投明心閣,在積雪盈尺,滿目空茫中,一麵展開畫卷,一麵朗誦《雪賦》的情境所感染。細味陸治這首五律,愈發加重了邊塞的寒苦和戍卒無奈的氣氛。既似範仲淹的《漁家傲》,又恍如李陵《答蘇武書》中所描寫的塞上風光。
陸治題詩袖珍卷不久的臘月十六日,文彭也機緣湊巧地投宿明心閣。早起無事,閑看四周山色時,慈雲上人再度展開徵明雪卷,與其共賞。文彭像彭年一樣,讀後未有所作,僅搦管錄了一首梁朝庾肩吾的《詠花雪》:
“瑞雪墜堯年,因風入綺筵,飛花灑庭樹,凝瑛結林泉。寒光晦八極,同雲暗九天,飄飄黃竹路,共慶白渠山。”(同注一)字裏行間,一派恬靜、升平的景象。
同樣有感於文徵明的水墨雪景,但陸治所詠,和文彭所錄詩境,竟大異其趣,不能不說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急景凋年之際,八十二歲的文徵明又去了一趟無錫,祝華世禎七十壽,並有詩為贈。歸程則阻風於離無錫不遠的九裏湖。黑夜中的雁聲、風聲、雨聲,使他輾轉難眠。
“……人生何必江山險,咫尺離家即畏途。”(注二)旅途的驚險勞頓,也許隻有像他這樣年邁之人,才真正體會得到。然而,在雨過天晴的梁溪道中,他又似乎忘了九裏湖的驚濤駭浪,隨口吟出帆輕天淨,隨著東升的明月,飄出陣陣漁歌的詩情畫境:
“雨餘新水漫,風外一帆輕,山繞湖南去,人從畫裏行。天空雲樹渺,月出暮潮平,煙靄知何處,漁歌時一聲。”(注三)
這一年的除夕守歲,檢點年來詩文和遭際,心中不免又是一番感慨:
“坐戀殘年漫有情,夜堂燒燭待天明,不愁老大無同輩,隻覺聰明愧後生。……”(同注三)
對識拔、愛護和教導後生不遺餘力的文徵明而言,的確覺得那些門生及後進的才智不可低估,前途無可限量。
自撰生壙碑的楊循吉,逝世於嘉靖二十五年七月二日,享年八十九歲;老輩風流,至此凋謝已盡。同年,顧璘也離文徵明而去,他那睿智、風趣、滿布須髯的麵龐,時而浮現在他的眼前。
袁袠之喪,使他一直不忍再登橫塘之上的列岫樓。
好友也是姻親的錢同愛,逝於他八十歲那年,得壽七十有五。他的感慨和悼念,表現於他所撰的錢氏墓誌銘中。
“不愁老大無同輩”,既是文徵明的無奈,也是他的自我安慰。在這種空虛、寂寞的情況下,隻有把希望寄托在兒孫和後輩身上,生活才更有意義。
嘉靖辛亥、壬子(三〇、三一)年,分別有兩位才質優秀的少年,遊走於文氏門下:
文徵明對秀才張鳳翼的憐才與厚愛,曾喧騰於蘇州文壇,一年後,鳳翼年方十六歲的仲弟獻翼以詩來贄。獻翼像乃兄一樣,有誌於易經。他那灑脫的性情、軒昂的氣宇,使在座的文門弟子,不覺讚賞。
長洲有皇甫衝、涍、汸、濂兄弟四人,好學工詩,功名亦各有所成,人稱“皇甫四傑”;至鳳翼兄弟嶄露頭角,漸有“前有四皇,後有三張”之譽,可見三兄弟受器重的程度。
長江後浪推前浪,江山代有人才出,文徵明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慨,轉頭向弟子陸師道說:
“吾與子俱弗如也。”(注四)
不過,兄弟三人爾後一生的發展和命運,並不如意;恐怕是文徵明和蘇州藝林,始料所未及的。
鳳翼及三弟燕翼,同時考中嘉靖四十二年南京舉人。不幸燕翼早卒,鳳翼則四上春官不第,年八十七歲,貧困以終。
成人後的獻翼,好遊大人之門,並雅嗜聲妓。晚年與吳下名流王穉登(伯穀)爭名不勝,益發頹然自放,越禮任誕。年七十餘猶攜妓同棲荒圃之中,為盜匪逾垣而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