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潔白溫潤、芳香如蘭的玉蘭花,文徵明有著特殊的偏愛。從停雲館中以“玉蘭”名堂,以及王獻臣的拙政園中,特辟“玉蘭堂”,供文徵明休憩和揮毫,可見一斑。
舊日沈周有竹莊中種有玉蘭,樹高二三十尺,三四月花開,一枝一花,狀若玉杯,葉子形如倒卵,滿庭飄著香氣。沈周不是舉觴對月,花下吟哦,就是軒窗調墨,為花寫照。
弟子陳淳,有題玉蘭花七絕一首,文徵明時而吟哦咀嚼,頗感清新可喜:
“韻如溫玉氣如蘭,別後春風幾度看,此際含情無一語,淡煙疏練雨夜憑闌。”(注一)
“伴月曾無影,含風卻有香。”
“姿潤堪裁佩,形奇可作杯。”(注二)
兩聯均見於陳淳所作《玉蘭圖》中;但在境界上,前聯卻勝後者一籌。
可見無論種玉蘭、賞玉蘭、畫玉蘭,都不乏知音和同好。
嘉靖二十八年三月,文徵明逋自無錫訪華雲歸來,見堂前玉蘭綻放,芬芳淨潔,竟忘掉瘡毒痛癢和旅途勞頓。立刻拈筆貌寫花容,遙寄華雲,奇花共賞;華雲不僅是位書畫鑒藏家,也是玉蘭的愛好者。
在文徵明《甫田集》中,有《玉蘭花》七律一首:
“綽約新姿玉有輝,素娥千隊雪成圍,我知姑射真天子,天遣霓裳試羽衣。影落空階月冷初,香生別院晚風微,玉環飛燕元相敵,笑比江梅不恨肥。”(注三)
初看隻以為春暖花開,文徵明向月獨吟之作。“玉環飛燕元相敵,笑比江梅不恨肥”,兩種相互矛盾的美,在比照之下,竟然調和無比,混化無跡,當為此老合意之作。
繼而在某些書畫著錄中發現,此詩共有七律二首,集中所錄不過其一。詩後自識:
“嘉靖辛亥人日,訪補庵郎中,適玉蘭花盛開,連日賞玩賦此,並係以圖,徵明。”(注四)
“辛亥”為嘉靖三十年,由此可知,年高八十有二的文徵明,再訪華雲劍光閣時,適逢玉蘭花季,賞玩之餘,賦詩作圖,以紀一時之樂。
其後赫然發覺,同樣的兩首七律,類似的題識與畫記,分別載於《石渠寶笈》三編、《式古堂書畫彙考》、《穰梨館過眼錄》等著錄,竟達七八件之多。
古人作畫,題材、布局近似,詩相同,題跋相類者,固然所在多有,但重複若是,不免令人迷惑,也聯想到作品真偽的問題。
“文徵明”題識中,年款均為“辛亥”,但月日則有所差異;或許可作分辨真偽的初步線索。計有署為“辛亥人日”、“辛亥八日”、“辛亥二月八日”及“辛亥春日”四者。
推測,除署“辛亥春日”者外,其餘似有疑問。七律之一既見於《甫田集》中,而各種著錄中的題識,除紀月日外,餘皆相同,可見文徵明確曾有過這樣一幅詩與畫。其創作,既有一定的情境,也有一定的時間和空間;很可能當筵賦詩,對花寫生。
進一步推測;或者說是假定,首位仿製文作者,可能由於傳抄錯誤,將“辛亥春日”,寫成“人日”。“人日”為正月初七,離玉蘭花季尚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其主要的疑點。
署“辛亥八日”者,可能又是仿“人日”本的筆誤。通常“九日”皆知為“重陽”,不待書月,便知為九月九日;“八日”有何特殊意義,似乎未見。至於署“辛亥二月八日”者,也許在仿製“八日”本之前,便發現了“八日”無“月”的誤謬,因之約略性地改寫成“二月八日”。
玉蘭花的性質、花葉的形貌與花季,載於古籍乃至現今之植物辭典或圖鑒之類,前述所署作畫日期,隻有“辛亥春日”,可以概括玉蘭花季。然而,諸著錄中,署為“辛亥春日”者,也非隻一則,可能之一是著錄雖然不同,但所載錄的卻同為一畫,其二,則是所載作品並不相同。但無論如何,其作品真偽,僅憑有限資料恐怕是難以判斷的。
老年人心思,大部分在回憶往事,岑寂中,過去的交遊、好友的忌日、文場中的盛事……一一浮上心頭,咀嚼玩味,反芻著逝去的歲月;文徵明自不例外。
往事中,有的令人欣喜,有的不免思之悵然,乃至悔不當初……情緒變化,不覺流於眉宇之間;文徵明的情緒,則更見於書畫題跋上麵。
“展閱斯圖一惻然,轉頭陳跡十經年,欲題新句還生感,愧我聰明不及前。”(注五)文徵明在為野亭所作山水軸上題。
幾乎每一位求書畫者,都極力表示對書畫家人格的尊崇,對其墨跡的珍愛;必將昭示子孫,永為世襲的寶藏。令文徵明感歎的,不單是重對十年前手跡,自愧聰明日衰,而是藏者言猶在耳,畫卻早已易主。他在詩後識:
“往歲為野亭所作,今為原承所得,持以示予,賦此誌感。辛亥二月望,徵明重題。”(同前注)
看著畫中景物,石橋、野亭、岩石縱橫,危巒孤聳間的水閣、相向憑欄而坐的隱者……作為畫麵重心的野亭中,案陳古陶彝器,顯示出主人的好古博雅。裒衣廣袖的幽人,扶杖過橋而來,從容的氣象,仿佛回到陶唐之世。
記得畫時,一坡一石,巍然的中峰,垂懸的雙瀑,出峽的怒流,均配合主題與人物的性格,詳加構思,緊密配合。上題:“嘉靖辛醜夏五月徵明為野亭作。”畫後,見者莫不嘖嘖稱異,認為畫中景物,野亭精神,已融合成為一體,借文徵明靈明的筆墨,必將傳之不朽。豈知僅十二年的歲月,畫已易主;無論其原有的含意如何,在文徵明眼中,或是在任何人眼中,它已與“野亭”其人無關。它隻是一幅普通的山水掛軸;正如同一幅別人祖先的畫像,看來隻是一幀人物畫而已,其中不再有任何精神關聯和血統承傳的神秘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