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六月,除了八日那天,思及師生好友當年共賦《落花詩》的情景,以行草書寫《落花詩》一冊,並為正德十六年《和王寵元墓五古》七首補圖。
七首五古,草書於縱九寸五分,橫八尺餘的紙上;已是三十年前的舊物。紙上烏絲闌,為長子文彭手界,其時文彭年方二十五歲,王寵大文彭三歲。有一段時期,同在楞伽山治平寺,從蔡羽讀書;光陰迅邁,世事變化,令文徵明感歎。
王寵原唱已經散失,未見於《雅宜山人集》中,文徵明吟誦數句,奈年老記憶衰退,心中不禁湧起幾分懊惱。
那年三月,南征回鑾的武宗皇帝,駕崩於豹房,四月新皇帝即位,一時消息頻傳,人心未定。幾位好友,索性寄情於山水之間,吟詠嘯傲。七首詩題分別為:
《舟中望靈岩》、《虎山橋》、《七寶泉》、《登元墓》、《竹塢》、《光福寺》、《宿僎上人房》。而後兩首詩中,所表現的感慨尤深。
“……閑心會空寂,塵世思欲避;所以高世人,往往輕祿位。轉首昔人非,舉目溪山異,衰盛故相尋,歡娛不容意;同是百年期,何須歎荒棄。”——《光福寺》(注六)
文徵明至今無法忘記,穿行山椒之中,忽見這座南朝古寺時的心理感受,隻覺得萬事皆空,苦惱中的功名利祿,均可拋諸腦後。其後的北京之行,想來也很無謂,隻是那時尚未能真正徹悟。
文徵明詩中,形容僎上人生活環境的靜雅清幽,何異於神仙世界:
“暝色起湖心,徘徊日沉島,人散鳥亦歸,山空靜愈好。玉梅不藏妍,殘雪夜爭縞,荒遊已窮日,秉燭何潦倒。更愛水明樓,浮空樹如草,秀色真可餐,何須飽糧稻。怪底神魂清,雲房枕湖腦。乃知從前日,枉作塵中老,江上無恡情,相見苦不早。”(同前注)
人生的執迷和開悟,很有些不可思議。正德十六年,他五十二歲,百年強半,長處於窮困潦倒之中。《光福寺》、《宿僎上人房》詩篇,在時勢、命運及情境的激蕩下,靈光閃現,恍如醍醐灌頂。然而這瞬間的開悟,對其後半生而言,僅僅像電光石火一般,隨即歸於沉寂。
當年王寵賦了七首五古之後,依舊顛仆於場屋間,直到北京歸來,始築室越來溪上,尋求心靈的寧靜。文徵明品味前詩,悵然若有所失。
元墓、虎山橋、七寶泉……他以橫近四尺的絹素,參照詩意,揮動彩筆,點染出當日的遊蹤,算是對亡友和逝去歲月的憑吊。
“辛亥六月,徵明補圖;回視前書,已卅有一年矣!”文徵明在畫後,以寥寥數語,譜出最深沉的歎息。
《停雲館帖》卷七為《宋人名書》,上石之際,又是文府一件忙碌的盛事。
江南名工章文,字簡甫,與文徵明同屬長洲人。章文非比一般工匠,他本身就是一位書家,其楷法極類文徵明;由他鐫刻,最能把握住文書的神韻。因之,數十年來,無論停雲館的古書名帖,或徵明所書文章,非章文出手便難以愜意。章文之子章藻(仲玉),不但能習父業,書法成就,尤其不可忽視。
怎知正當文徵明父子師生,對章文依重日甚一日之際,他卻逐漸沉迷賭博,經常與博徒互相征逐。不僅刻品不如往日精嚴,有時根本找不到人影。文徵明惋惜感傷之餘,隻好找尋其他刻工如吳鼒、梁元壽、江濟、溫恕、溫厚、吳應祁等人,分散工作,以免受限於人。其中吳鼒,為章文之外,最使文徵明覺得順心如意的刻工;所以文徵明晚年所書詩文碑銘,不少出於吳氏之手。
文徵明有兩件同署“嘉靖三十年辛亥七月二十四日”的法書,據說都由吳鼒鐫石拓印。其一為前後《出師表》,其二為《醉翁亭記》軸。
《出師表》拓本,收於《天香樓藏帖》、《十二梅花書屋石刻》(注七),《醉翁亭記》原書見於《故宮書畫錄》《書》卷二頁九,可能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而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或即此軸之拓本。
文徵明生平,謹言慎行,虛懷若穀,且寢食有節,但此一烏絲闌小楷書軸的跋中,卻生動地表現出一位書家因展玩王羲之黃庭經初刻本,不但據以批評唐初書家僅得書聖之皮毛,自己更感動得廢寢忘食,浸淫數月之久,始悟羲之楷法而作此軸:
“餘於梅韻堂,展玩右軍黃庭經初刻,見其筋骨肉三者俱備。後人得其一忘其一;即唐初諸公,親睹右軍墨跡,尚不能得,何況今日。至其冰姿玉質,宛如飛天仙人,又如臨波仙子,雖久為規撫,而杳不能至。近餘屏居梅韻齋中,案頭日置黃庭經一本,展玩逾時,倦則啜茗數杯,否亦握卷引臥,再日頹然。如是者數月,而右軍運筆之法,炙之愈出,味之愈永;幾為執筆擬之,終日不成一字。近秋初氣爽,偶檢閱歐陽公文集,愛其婉逸流媚。世傳歐陽公得昌黎遺稿於廢書簏中,讀而心慕之,苦心探頤,至忘寢食,遂以文章名冠天下。予輒有動於中,因仿右軍作小楷數百餘字,聊以寄意;敢雲如鳳凰台之於黃鶴樓也。時嘉靖三十年辛亥七月二十四日,長洲文徵明書於玉磬山房,時年八十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