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香生別院晚風微(3 / 3)

此跋令人費解者,有下列數點:

跋中所表現的語氣神貌,不似文徵明平日為人。所雲“梅韻堂”、“梅韻齋”,其他文獻資料中,也未見提及;識謂“書於玉磬山房”,則“梅韻齋”或為府中的一間書齋。在自家書齋中所展玩的黃庭經,又未書明係訪客所持來的奇珍異寶,何以使文徵明驚詫寶愛,不忍釋手若是?

文徵明《甫田集》中,有《題黃庭不全本》,首段即辨析,王羲之卒後三年,黃庭始出,所謂右軍書黃庭經換鵝之說,根本是後人附會:

“宋諸賢論黃庭眾矣,然但辯其非換鵝物,卒未嚐定為何人書。雖米南宮亦弟雲‘並無唐人氣格’而已。至黃長秘書,始以逸少卒於升平五年,後三年為興寧二年,黃庭始出,不應逸少先已書之;意宋齊人書,然不可考矣。……”(注八)文徵明以善鑒著名於時,其對曆代書畫名跡,名賢掌故,一向考據精詳。上引《題黃庭不全本》,書於都穆在世之時;文氏自不能根本否定王羲之書《黃庭經》之事於前,再廢寢忘食地揣摩、學習《右軍黃庭經》初刻本於後。

《文徵明年表》及《文徵明書畫簡表》編著人周道振,對文書“醉翁亭記”拓本,也感到了幾點懷疑:

《出師表》與《醉翁亭記》,如為一人同日所書小楷,何以字體不同?此外,款末兩方印章(按,指拓本),也未見文徵明用於別處。

“……吳鼒,明嘉靖間人,徵明書生前勒石出於鼒手者,應皆真跡。此記自雲‘展玩右軍黃庭經初刻至數月’,‘因仿右軍作小楷數百字’,則書體小異,不為無故。但款末兩方印,皆未別見為可疑。”(同注七)

周氏一方麵以這些理由,自釋其心中的疑惑,一方麵也表示對那兩方“並未別見”的印章,無法釋懷。

文彭在一個偶然機會中,過訪無錫華雲書室;時為嘉靖三十年二月,在其父文徵明往訪劍光閣,寫玉蘭花之前。

華雲琳瑯滿目的藏品中,他特別注意到乃弟文嘉曆時十六年,完成於嘉靖二十五年的十幅宜興《二洞紀遊圖冊》。十幅均為水墨山水,各高八寸一分,闊八寸七分,引首篆書《二洞紀遊》,出於周天球手筆。

文嘉在首幅《東渰泛月》畫上題:

“萍逢得故友,水宿感煙波,笛起關山弄,杯停子夜歌。竹深防臥虎,江近有鳴鼉,興劇渾無寐,翻嫌月色多。”(注九)

那的確是一次令文嘉畢生難忘的經驗;嘉靖八年冬天,他與袁袠(永之)有事赴荊谿。歸途適逢華雲攜少子華誠、塾師倪原所乘的船隻駛至,遂方舟同遊善卷和張公二洞。在月光波影搖曳之中,傳來悠揚的笛聲,不遠的江濤,兩岸的深篁,颯颯作響,相互回應。幾分陶然的酒意,驅散了睡意和倦怠,文嘉和袁袠各有所作,華雲亦朗吟《遇文袁二子泛月聞笛》七律一首:

“偶爾方舟弄谿月,忽聞一暗飛聲,嬋娟對影卻自笑,楊柳關愁不可聽。他日看雲望春樹,此時促席盡平生,歡然酌酒陶然醉,隻恐魚龍夢不成。”(同前注)

遊張公洞次日,文嘉為圖,袁袠作記,華雲不但有詩多首,並為《遊宜興二洞詩敘》。文嘉十圖全部點染完成次年,袁袠即歸道山,往時荊谿之歡會,也隻能求之於圖畫和記憶之中。

文彭瀏覽冊中圖畫、詩和敘,感到獨缺袁袠當日的記文和詩作,實為美中之不足。袁氏記文之生動,紀遊詩清新灑脫,當年讀過之後,一徑縈繞在他的腦海之中,因此,他在冊後題識,希望有朝一日,能由袁氏子魯仲補書,以成全璧:

“……庶幾補亡,當疑中郎之尚存也。”文彭無限感歎地寫道。

嘉靖三十年九月,文嘉受陸師道之托,臨沈周《西山有虎圖》(注十)。沈周虎圖,作卷、軸兩本,文嘉所臨乃高四尺三寸八分,闊一尺的立軸,連各題跋也一並臨寫下來。

這圖已經是七十三年前的舊跡,其時文徵明年方九歲,沈周五十二歲,吳寬是時亦居憂在鄉。沈周父親沈恒吉逝世於前此一年,沈周為了尋求葬地前往西山,而虎之暴虐,與地方官之顢頇,乃借著虎圖和歌詠題跋傳之於世。所以陸師道之請托臨寫,非止想為先賢名跡留下一份副本,可能也有借以警世的意味。

“……今年虎多令人憂,遍山搏人茶不收。牆東小女膏血流,村南老翁空髑髏。官司射虎差弓手,日隱山家索雞酒,明朝入城去報官,虎畏相公今避走。……”(注十一)

沈周字句,鏗鏘有聲,仿佛杜甫的《兵車行》和《石壕吏》,寫出民間的疾苦。而他畫筆下的古鬆黃茅中蹲踞的猛虎,反倒成為人間悲劇的一種陪襯。一時名公吳寬、李應禎皆有題,足見此歌此畫所引起的廣泛共鳴。